都市情感之彼年豆蔻
1
七月，火伞高张，烈日喷薄。
放下手里的行李，微微后退，紧紧捂住酸涩的双眼，黑红色袭满周身。
沉闷，无声，惧怕。
短暂的屏息后，木小冉把双眸上的右手微微展开，强烈的阳光透过指缝立刻挤进她的眼眶，让她瞬间晕眩起来。
这是阳光。木小冉想。这是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却终而不得的阳光。
握拳，大拇指狠狠捏了捏食指的指腹，她强迫自己从晕眩里清醒过来。
“木小冉，出去好好的吧。”未等她回过神，身后熟悉而严肃的声音响起。
“是！”习惯性地站定转头，她紧绷全身，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也服服帖帖地立在两侧大腿处。
回答她的，是那扇大门沉闷而清晰的拉动声，伴着大门紧闭的那么一瞬，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也随之上了锁。
“木小冉。”没等她转过身，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到！”条件反射般，她再次转身站定，可看到来人却愣在了那里。
利落的碎发，微皱的眉头，棱角分明的脸，顺着那身黑色长款风衣，让人觉得又冷又远。
是……齐年吧？
是齐年。
那双眸子虽带了清冷，但那感觉她仍熟悉得厉害。
“好……好久不见。”微张了好几次嘴唇，木小冉哑着嗓子扯了扯嘴角。
她想，她这个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男人上前，似是要拥住她。下意识的，木小冉动了动身子，微微侧身后退。
后退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待反应过来，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想凑回去怕被拒绝，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瞬，似乎空气都凝固了。
“走吧。”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男人弯腰拎起她脚边的包袱，率先往不远处的车走去。
咬了咬嘴唇，她望着那扇大门长长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崭新的运动鞋她穿得不太适应，低头跟在那双黑色皮鞋的后面，不过两三秒她便被拉在了后面。似乎是察觉到她没跟上来，男人侧脸停了停，黑色皮鞋也慢了下来。
“这个……怎么打开啊？”手放在拉了好几次却没有打开的后车厢车把上，她难为情地望向他。
“我不是你的司机。”拉开后车厢把那个军绿色包袱扔了进去，她肩膀被男人禁锢着走向车的另一边，后被塞进了副驾驶。
皱眉，坐定。俯身给她扣上安全带，男人独有的烟草味在她鼻间缠绕。
车子缓缓启动，把周身的一切都甩在了身后。木小冉侧过身闭眼，似乎此时这眸里的黑暗让她更为熟悉和安心……
2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睁开眼，两人已经站在了两层的白色小楼前。
“这是……哪里呀？”木小冉咧嘴问道，似乎只有嘴角上扬才能掩饰她的紧张和不安。
“我家。”男人开口，拉着她往房子里走去。
“我想……我还是先回我家比较好。”揉了揉她短得有点滑稽的头发，她在明亮如新的客厅里再次开口。
“回你家？”男人扭头，眸子直直望着她。
被男人突然逼视，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样……比较好。那个，我想我爸了……”
“那我呢？”似是没了耐性，没等她的话说完，男人突然上前一步逼近，抬起右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与他对视，“你不想我吗？”
“不……没有……不是。”她的回答混乱不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先去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放下右手，似乎是对她有些无奈，男人指了指旁边的浴室，“我有点工作去处理，很快回来。”
男人话毕，拿了沙发上的外套出了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他的眼里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欣喜，期待，惊讶，难过，不舍，无奈……这么多难言的情绪交织在他的胸腔，让他用手使劲按压才勉强站稳。
木小冉，你终于回来了。
半晌，他把早已经僵硬的手从门上移开，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香烟，点燃，看着它明明灭灭，直到手被灼痛都还未察觉……
长长地松了口气，屋子里的木小冉望着关上的房门瘫软在灰色的柔软沙发上。
天知道，她刚才有多么紧张。
不敢太多打量，她拿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进了浴室。东张西望地探究了许久，她在大半个小时后终于把自己全身都窝在了那个盛满热水的白色浴缸里。
水有点热，空气全是水雾，在身体完全放松的时候，她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木小冉，你能不能把我的作业还给我？”思绪散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浮现在脑海里。
“年年乖，等姐姐抄好了，马上给你，要听话哦！”女孩扬了扬手里的作业本，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我姐！你只不过比我早出生一个小时而已！再说了，我们非亲非故的，你干嘛非要和我攀亲戚啊！”男孩气急，张牙舞爪地要跑过来抢作业本。
“年年，你要是敢过来抢作业本，我就告诉你妈你偷偷藏了一个游戏机。”似乎一点都不怕他，女孩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道？”男孩被这话惊了一跳，马上降低了声音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家阳台和我家阳台挨得那么近，你晚上偷偷打游戏的时候我早就看到了好吗？”翻了翻左手边的作业本，女孩抄写得更快了。
“好吧，抄吧！抄吧！但是别都抄得一模一样，到时候我就遭殃了。”
“好嘞！姐姐心里有数着呢！”得到男孩的应允，女孩贼兮兮地笑道。
“天啊！这么简单的题你也要抄……”看着抄写得牛头不对马嘴的作业男孩摇了摇头，“我妈说得对，果然不能和你们这些学习不好的人在一起玩儿，你们真的太可怕了……”
“哈哈哈………我偏要和你玩儿……”看着脑海里女孩明晃晃的笑，木小冉的嘴角不自觉地也往上扬。
“木小冉！木小冉！”脸颊被猛拍，木小冉摇了摇脑袋悠悠醒来。
“怎么了？”咳嗽了两声，木小冉微睁眼睛问。
“洗澡怎么不知道开排风扇！”身体猛地一空，很快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包裹住。
“我……不知道排风扇在哪里呀……她嘟囔了一句，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3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木小冉。
看着床上呼吸浅浅的人儿，齐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他知道木小冉肯定会对这个世界有些排斥，但他没想到，她竟然连他都要躲避。
可她对他……明明曾经是那么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自记事起，齐年的生活里就没有木小冉不存在的时候。幼儿玩耍时，她总要来抢自己心爱的小汽车。小学上课时，她总要扔了纸条打扰自己学习。即使上了初中，木小冉还是要跟在他屁股后面“年年”“年年”地唤着，让他丢尽了颜面……
“齐年年，不能不给我小汽车哦，不然我就趁你不注意把它给踩碎。”
“齐年年，不能不回我纸条哦，不然我就告诉老师是你先给我写情书的。”
“齐年年，可千万不要早恋啊！不然我就告诉巷子里所有的七大姑八大姨，你也不想被你妈抽死吧？”
“木小冉是我的克星，我的天敌，我的劫数，是我上辈子的债主。”每当有人问他和木小冉是什么关系的时候，齐年总会这么咬牙切齿地回答。
说这些话的时候，齐年都是心有余悸的。他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说话的声音像喇叭，走路像阵风，她的眼珠一滴溜，齐年的心脏都会怕得一紧。
天知道从小到大，他吃了她多大的亏。把他得了满分的试卷扔到河里，趁他在阳台学习的时候扔过来一只毛毛虫，把他辛辛苦苦写好的寒假作业掉了包。更有甚者，在他小心翼翼学滑旱冰的时候，在后背给他来一脚……
齐年经常想，若不是木小冉一天到晚在自己身边祸害自己，那他就真的是个正正经经的别人家的孩子了。
“你看见街头的齐年了吗？人家可是学习好人长得帅脾气也好！你就不能向人家学学？”巷子里的家长都是这么教育自家孩子的。
他本来可以是个非常让人引以为傲的学习榜样的。可有了木小冉，一切又归了零。
因为那些孩子被教训了总会来一句，“齐年年呀？妈你不知道，他胆子小得很，木小冉说一他不敢说二！”
你看，照这样的势头，他怕只能成为别人家的胆小鬼了吧？
“我不要！”齐年皱眉间，床上的木小冉突然大叫了声坐了起来。齐年抬头，只见她满头大汗，眸子里尽是恐惧。
“怎么了？”齐年忙起身，握住她的手。
“没……没什么……”虽是在回答他的话，可木小冉的眼神涣散得厉害，似乎在自言自语。
“木小冉，收神。”钳制住面前女孩儿的下巴，齐年逼她把目光放到他这里。
“只是个梦。”木小冉的眸子终于聚了焦，可看到他后身子又往后退了退。
“你怕我？”喉结一滞，齐年问。
“我怕你干什么？”四两拨千斤地挥掉他钳制下巴的手，女孩儿扯着嘴巴笑道，“你忘了你小时候被我整得哇哇大哭了？”
说完这话，木小冉就后悔了。总感觉，现在这个时候的他们，好像说不得太过亲昵的话。
“嗯，没忘。”没想到，面前的男人竟郑重地点头回应，似乎他们讨论的是件极其重要的事。
“那个……你不是工作去了吗？”怕再这么尴尬下去，木小冉开口询问。
“再睡会儿，马上就吃饭。”答非所问，男人摸了摸她的头，便出了卧室……
4
水墨色的窗帘，黑色挑高的台灯，灰色格子的被子，身下柔软舒适的同款床单。
深呼一口气，鼻息间还存留着新布料的淡淡味道。看着右手边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张合照，木小冉想，她，会不会是这个房间的第一个女生呢？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毫无意义，她很快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没再细想。拿起那张合照，木小冉恍如隔世。
这是她和齐年初二那年拍的照片。她记得，这也是……他们唯一拍的一张合照。
她怕齐年吗？说实话，她从小就是怕的。
不管她抢走他多少玩具，也不管她搅和了他多少好事，可她其实是真的有点怕他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其实都是存了点底的，一旦看到他真的生气了，她就会立刻收手，然后点头哈腰地道歉。
幼时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爱招惹他。可能是……羡慕吧。羡慕他成绩优异，羡慕他父母恩爱。不像她，学习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算个中等，而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到父母两人的横眉冷对。
小时候不懂事，想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招惹试探，总觉得宁愿被他追着张牙舞爪地骂也比看到她兴趣缺缺懒得搭理的强。
羡慕就想成为那样的人，而本就是自己想成为的那样的人，自然也就掺杂着喜欢。
木小冉喜欢齐年。
刚上初中的木小冉在日记本里写道。
搞笑的是这本日记本第二天就被木小冉她妈收拾出来卖给了巷子东头收废品的李大爷，李大爷的孙子又和木小冉齐年同班，这个秘密也就很快在巷子里传开了。
“木小冉，原来你喜欢我啊。”彼时的齐年已经比木小冉还高了一头，手里翻着李大爷孙子奉献出来的那本“恋爱日记”笑得一脸莫测。
“昂！对啊！我喜欢你啊！”虽已经是上了初中的大姑娘了，可木小冉仍旧风风火火得傻气，面对这样的戏谑，她竟也能回得脸不红心不跳。
“哦……怪不得。”齐年点头，一脸了然。
怪不得。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木小冉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这是知道了且应了还是知道了懒得搭理她的意思呢？
没心没肺的木小冉平生第一次失了眠，在那张有些破旧的小床上，她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大大咧咧的木小冉哪里肯罢休？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骑着自行车拦住了背英语书的齐年。
“木小冉，拍张照吧？”看到木小冉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齐年答非所问地拿出一个拍立得，“看到没，我舅舅新送我的，试一试？”
“什么啊？那怪不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看着镜头，木小冉兴趣缺缺地摆了个剪刀手，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答案。
可齐年就是没给她个痛快话。
那就当是从了我吧！木小冉大言不惭地在心底想，然后屁颠屁颠地又跟了上去……
5
齐年再次进卧室的时候，木小冉已经睡着了。
夕阳早已落幕，昏暗的房间里她蜷缩在被子一角，露出的瘦弱的手腕让人看着又心酸又心疼。
目光落到那个乱了位置的照片摆台上，齐年的眸子瞬间染上了暖意。
“齐年，你到底要不要从了我啊？”从前的木小冉，经常会问他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的木小冉，开朗坚强得像个太阳。再大的烦恼到了她那儿，似乎都被卸下了七八分。
但其实在齐年心里，这个问题他在高一的某个下午就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知了都烦躁的下午，木小冉的母亲用一瓶农药逃离了让她绝望的婚姻生活。
木小冉父母之间感情不和是整条巷子里人尽皆知的事。有的说是木小冉的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也有的说是木小冉的母亲心里有人才把丈夫推给了别人。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可谁是谁非，外人谁也不知。
“不知道。”齐年把这话告诉木小冉的时候她只淡淡地摇了摇头，“他们彼此不怎么交流，我也无从得知。”
面对父母的不和，她似乎习以为常且别无他法。
“如果我妈和我爸离婚我会祝福她，他们每天这么吵我看着都累。”木小冉母亲自杀的那天她对齐年说，“她挺蠢的，为什么非要选这个最傻的办法。”
“齐年，不用安慰我，也别用这么同情的眼神看着我。”面对欲言又止的他木小冉说道，“你知道吗？我木小冉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可怜我，尤其是你齐年。”
“我没可怜你，我是心疼你。”这句话，是齐年彼时最想给木小冉说的。
可他到底没说。因为这句话好像太沉重了，在那个青葱岁月里，他单薄的高中生身份根本不足以扛起这份沉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看着这般坚强的木小冉齐年的左心房跳动得厉害。这样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曾有过一次——是在初中得知那本“恋爱日记”的时候。
木小冉喜欢齐年。
齐年仍记得当时看到这句话时他心里的悸动。木小冉对他这么多年的“祸害”历历在目，他曾以为在自己心里一直是对她嗤之以鼻的。可得知了她的小女孩心思，他除了欣喜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反感。
这样一来，她对他那些没有缘由的招惹似乎都有了解释。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怪不得”。
若说那次的“恋爱日记”是找到齐年青春爱恋的心门，那这次木小冉的坚强倔强则是打开这把心门的钥匙。
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他在这一刻，对这个让他经常气得跳脚的女孩……走了心。
那一刻，他在心里立誓，此生，他会尽所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
只是那时的齐年怎么也没想到，她今后的那些风雨，竟然都是他亲手给予的……
6
咖啡色的大理石餐桌上，各色食物精致小巧，摆盘优美。触到柔软的皮革板凳，木小冉如坐针毡。
“怎么？不好吃？”对面的男人皱眉问她。
“没有……这个应该很好吃。”强迫自己忽略掉男人直直的眼神，木小冉拿着筷子指了指面前的糖醋里脊道。
“那就吃，多吃。”男人回道，“你太瘦了。”
“啊？”本来很正常的一句话，可木小冉想到浴室的事情就红了脸。她低了头，夹起面前的糖醋里脊就猛吃起来。
“有那么好吃吗？”男人见她这样终于眉头舒展开来，甚至跟着站起来去夹那盘糖醋里脊。
那满脸探究的好奇，让木小冉瞬间想起了幼时曾让他看螳螂的一幕。这个男人小时候是极害怕虫子的，有次她捂住拳头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她有个好东西，这家伙就皱着眉头信了她。
那时候他的脸上，就挂着这样好奇好玩儿的表情。
看着那如出一辙的表情，木小冉“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齐年年，你果然和小时候一样好骗。”
“嗯？”听到那个熟悉的称呼，对面的齐年眸子里尽是欣喜。他放下筷子快步绕过餐桌，在木小冉旁边的餐凳上坐了下来。
“你干嘛……啊——”木小冉忙低头，可下一秒她的餐凳就被男人拽了过去，现在，她与他面面相觑，她立刻没了声音。
“木小冉，我觉得齐年年这个称呼很适合我。”男人开口，一脸郑重。
“什么？”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木小冉下意识地抬头问他。
“别躲着我。”趁着她与他对视的瞬间，男人的双手覆住她的手背，“相信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齐年年……其实……”木小冉皱眉，心情复杂。
这时，门铃声却打断了木小冉要说出来的话。
“蒋琉璃？”看着门口的女人，木小冉如平地惊雷般震撼，仿佛如遇到外敌般，她瞬间把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木小冉，你出来了。”似乎知道她在这儿，蒋琉璃一脸平静地跟她打招呼。
“什么事？”没等木小冉再出声，齐年站起身询问，语气清冷。
“哦，只是见你今天一天都没上班，我过来看看。”自顾自地走到厨房，蒋琉璃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可以走了。”余光望了望身旁的木小冉，齐年快步走过去拿走了蒋琉璃手里的水杯，并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好吧。”似乎很无所谓，蒋琉璃耸了耸肩，撩了撩长发，踩着高跟鞋优雅地告了别。
“下次再见，木小冉。”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
7
“我们吃完饭再说好吗？”关上房门，齐年回到餐桌。
“不好。”木小冉回，态度坚决。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齐年坐定，“我都会告诉你，但首先你要冷静。”
“冷静么？”木小冉冷笑，“我很擅长，毕竟我这七年都在做这种事情。”
“木小冉……”
“都告诉我？”木小冉咬着嘴唇道。
“那么，请你告诉我现在的电视怎么打开，手机怎么用，你桌子旁边的电脑又怎么操作？请你告诉我，我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日子，还能不能找到工作？更有甚的，请你告诉我你旁边那盘看起来精致的菜叫什么，我该怎么吃？是用手还是用筷子，是用刀还是叉？”
明明强迫自己不要哭，可说这话的时候木小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虽然她看起来是风轻云淡，可天知道与这世界隔绝了七年她是多么的害怕。
七年，不知道是因为发展迅速还是因为她停留得太久，这个世界一切都变了。
接她回来的齐年的车她打不开，站在齐年的房子里她似乎什么都没见过。她知道那个是窗帘，可不知道那个墙壁上的旋转手柄是往左收还是往右收。她知道那个是浴室，可她不知道哪个按钮是灯哪个按钮是水。
就像刚才优雅出现的那个女人，她知道她是蒋琉璃，可她却不知道她与面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又或许她知道了他们是什么关系，又毫无意义。
她是优雅的，她是局促的。她是美丽的，她是滑稽的。她是与时俱进的，而她是落后无知的。她可能身居要职，是某公司的小领导。可她或许明天想去做个清洁工恐怕都没人敢要。
想到这，木小冉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衣领处，那里因为刚才她猛吃糖醋里脊而印染上了汤汁，滑稽又醒目。
她想，蒋琉璃最后定是看到了她的这般狼藉才噙着笑离开的。被自己最讨厌的的人瞧不起，这真是让人挫败啊！
“木小冉……你不用担心，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教会你所有的事情。”看着眸子越来越黯淡的木小冉齐年慌了神，他急急跑上前去想拥抱她却又不敢下手。
现在的木小冉，似乎一瞬间就长满了扎人的刺，齐年不怕被刺伤却怕她伤了自己。
“能送我回家吗？”齐年正不知所措着，木小冉突然抬起头问道，那平静的模样让齐年以为刚才那么无助的她只是他的错觉。
“不能留下吗？”咬了咬牙，齐年还是说了挽留。
“齐年，你知道的。我木小冉最讨厌别人可怜我……”
“木小冉，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我只是……”
“是愧疚吗？”未等齐年的话说出口，木小冉就抬头问他，“是因为我坐的这牢和你有关，所以你愧疚，你想弥补？”
“我只是心疼你，不是可怜，也没有愧疚。”没有任何犹豫，齐年看着木小冉的眸子脱口而出。
“心疼我？”双眼迷茫，木小冉对这个答案似乎不为所动。
“是，因为喜欢你才心疼你。”齐年走过去钳制住她的肩膀对她一本正经道，“木小冉，我喜欢你。你母亲去世的那天，我确定了我喜欢你。”
“那你……怎么不早说？”木小冉捏拳问道，眼里的委屈似乎一开口就要溢出眼眶。
“是，我错了。我该早说的……一切还来得及对吗？你还是愿意给我机会的对吧？”没有说出幼时那份难以承受的责任，齐年只低声认错。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怕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
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木小冉只任由自己的脑袋被这个男人扣在肩头。
面前的人是她喜欢的人，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只是以后，她不知道这份喜欢该不该继续。
8
她不知道，他现在的所有温情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只是心里喜欢而并非……愧疚。
若真的是喜欢，他怎么从前从未表明过呢？
即使那年她背上行囊远走他乡，他也半分未流露出心迹，就连一句挽留也没有说过。
生母去世，继母入门，父亲软弱，她的日子似乎一下子跌进了无边的黑暗。这些事情以她高一为始，以她高考落榜为终。不过两年多，离开，似乎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离开那个生她养她的城市，也离开了她从幼时便挂在心头的那个男孩。
背井离乡，咫尺天涯。
也就是那一转身，木小冉才看清楚她与那个男孩原来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仿佛是交叉在某点的两条直线，虽在一处蹉跎过岁月，可也只是昙花一现，最终还是要按照各自的轨迹向前，再也难以相聚……
离开的时候，木小冉以为她会很想念他。但原来除却青春年少，她面临的东西实在有太多太多。孤独的城市，孤独的夜晚，为了生计，为了明天，脑海里的他竟都随着这些忙碌渐渐模糊了……
可就在她以为什么都会被时间冲刷走的时候，她却又遇到了他。
那个嘈杂的农家饭馆里，他身穿一套黑色运动服推帘而入，利落的寸头，硬朗的面孔，若不是那双眸子，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他。
反观她，胡乱盘在脑后的头发，绑在身前的油腻的围裙，还有一双磨得薄薄的黑色布鞋。木小冉想，当时他恐怕也几乎认不出她吧？
两年，他们的模样和身份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让木小冉看到他的下一秒就想逃。可殊不知就是这个猛地逃跑的动作让她在这个混乱嘈杂的地方瞬间暴露。
“木小冉！”他开口叫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
假装没有听到，木小冉捏着双手加快了往杂物间逃跑的步子。待她跑到那个放满抽纸打包盒的小屋子后，她更是赶紧把自己塞到那最角落处蜷缩了起来。似乎这样，她才能保留自己青春里那少有的美好。
此时，她脑袋里是混乱的。她既不希望他找过来看到她的狼狈，又在心里奢望他能找过来笑着说不在乎。
她躲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久到她出来的时候齐年已经被人打得不成了样子。
是的，打得不成了样子。
小饭馆的拐角黑暗处，一群发型花花绿绿的痞子围着地上一个人在狂笑。虽然距离有点远，光线也很暗，可她的直觉告诉她，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就是齐年。
因此，没有任何犹豫的，她拎了手边的啤酒瓶就冲了过去……
9
凌晨，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她还是走了。
齐年想，她恨我。
看着女孩儿顺利走进那栋家属楼后，他的眉头紧了又紧，终究还是停了脚步。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
他那天是去寻木小冉的。彼时他即将大三，刚刚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一份与他专业对口的工作。虽挣得不多，但至少有了个保障。
他想告诉木小冉，他想照顾她，也想告诉她，他其实一直也是喜欢她的。
如果，她是单身的话。这，也是她当初背着行囊远走他乡时他未把喜欢说出口的原因。
既没有能力，也不想耽误她。
站在小饭馆外踌躇许久，他的眸子也随着她一直未曾挪开。她瘦了，那双狡黠的眸子里也蒙上了一层灰暗。她很忙，也很辛苦，不停记菜单，端盘子，拿起墙角的扫把扫地上的垃圾。
周而复始，像一个不知停歇的机器……
把衣服揉了又揉，把头发挠了又挠，把脚上白色的运动鞋在尘土里蹭了又蹭。最后，他扯了扯嘴角走了进去……
她果然看到他就想逃。他自然不想再放过，可没等他追过去，却被人猛地扯了出去……
是一群小痞子。其中一个，是他们学校开除掉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叫魏明，曾多次认为他抢了他喜欢的女生。
“没想到在这碰到你了。”那人冷笑，“在学校你是牛逼，可这里，是老子的地盘。”
“到那边去吧！”怕被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孩看到，他指了指那条黑黝黝的巷子道。
接下来，便是脏言脏语，拳打脚踢。其中两个人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刀子……
寡不敌众，又不愿把事情在这里闹大。他抱着脑袋，只把眸子投向不远处的小饭馆门口……他十分钟前还心心念念想见到的那个女孩，他现在只愿她千万不要出来。
“你这是在等人吗？”似乎是察觉到他反常的低头，魏明眯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难不成那小饭馆里有你的相好？”
“你大爷的！”怕他去找女孩儿的麻烦，他猛地起身朝人群撞了过去，想把他们引到别处。
可他们，却似乎不愿意就这么罢休。
“你曾参加过反校园暴力的演讲比赛吧？你说说，我一个被开除了的学生要是有暴力行为，又叫什么？”魏明挑了挑眉，接过旁边伙伴手上的刀子。
“砰——”他这话刚说完，脑袋就传来一记痛击，啤酒瓶碎片飞溅，瞬间散落一地。
众人惊呆，眼睁睁地看着魏明直挺挺地倒地，竟再也没有站起来……
而魏明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就是蒋琉璃。
10
洗手台，抽纸盒，门把，干手器……机械地擦拭完洗手间的角角落落，木小冉拿起旁边洗好的拖把把地板又擦了一遍。
“小冉啊，你弟弟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也不方便和你阿姨吵吵。要不然你就先干着这活儿，好歹有个住的地方。等你弟弟大点，我绝对把你接回来！”木小冉拖着地，脑海里响起父亲那一脸保证的模样。
至于话的真假，从他根本记不住她出狱的日子就可以看出了。
勉强待在那儿也挺多余的。木小冉想。
“哎呀妈呀，这地怎么这么滑啊？”正乱想着，身后有踩着高跟鞋的女人没好气地抱怨，“差点把老娘摔着！”
木小冉听了这话也只垂下眼睑，立在了一边。待她离开后，走上前去又把她弄湿的地方擦了一遍。
与世无争，可是这世界的苦却一点儿也没放过我。
停下来的时候，木小冉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挺倒霉的，似乎所有的美好都会从她身边溜走。自杀的母亲，喜欢又相差甚远的男孩，遗忘她的父亲，还有逝去的七年岁月……
“小冉，那个男人又来了耶！”没等细想，来交班的阿姨指了指商场的门口处对她说道。
“嗯。”没有太多言语，也没太大情绪，她点了点头脱下了手套，拿起旁边的餐盒袋低头走了出去。
“现在的小年轻真会玩儿。男人这么有钱还让女人干这活儿……”身后，交班的阿姨嘟囔道。
没有停顿的，木小冉只低头往门口去……
“累吗？”没走几步，男人就跑过来问她，右手，则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餐盒袋。
“还好。”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木小冉点头回道。
男人听到这话握着餐盒的手紧了紧，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齐年，你如果再这样我可能只有离开这里了。”出了商场的门，木小冉接过男人手里的餐盒袋开了口。
“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男人开口，眉头皱得厉害。
“不知道。”木小冉摇头，“我只知道，你这样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我……过段时间再来。”似乎怕她再说出拒绝，男人不等她的话便念道：“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看着男人走得又快又急的步子，木小冉的眉头皱得厉害……可扭头，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蒋琉璃。
11
“木小冉，别再矫情了好吗？”女人走过来，抱着双臂，满脸傲娇。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想理会，木小冉转身就想离开。
“听不懂我说什么是吗？那我告诉你，齐年要辞职了。这你听明白了吗？”蒋琉璃冷笑，“这你也不在乎吗？”
没等她回答，蒋琉璃就接着道：“木小冉，你只知道你在监狱里待了那么多年，可你又怎么知道齐年在外面又付出了多少呢？你是不是以为他还是那个什么学校里的完美男生？可惜啊，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学校里的那些东西算个屁啊！”
“他辞职，你紧张什么？”木小冉问，一脸平静。
“说实话我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比我强的。”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蒋琉璃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道，“在学校时他告诉我有喜欢的人时我把整个校园的女生调查了遍都没查出来是谁，我一直以为是他在找借口拒绝我，却没想到他喜欢的竟然是个大学都没考上的你！”
“那你挺可怜的。上了大学有什么用？不还是被他拒绝？”似乎是没有任何生气，木小冉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波澜不惊的。
“是啊。我是可怜。一直喜欢的男人突然找上了门我还以为是他发现了我的好，到头来却是因为你杀了魏明他来找我替你做证人……”说到这蒋琉璃突然顿了声。
停了半晌她又开口道：“他求我，求所有知情的人写什么联名信，虽然后来并没有什么用。自从出了事以后，他每天都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对你表明心意，也责怪自己的背景大不过姓魏的，所以他就闷头拼了命地工作。”
“大小案子都接，给人点头哈腰，低三下四，喝酒喝到差点胃穿孔……为的，只是想给以后的你一个坚实的依靠。”
“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接受他吗？”看着面前突然感性的蒋琉璃木小冉问道。
“木小冉，尽管我多么不想承认，可在他心里我就是比不上你。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公司，他根本就没正眼瞧过我。我想，他是恨我的吧，所以他从没有拒绝我的出现可又自动忽略我对他所有的真心。”
“这对我简直是凌迟般的侮辱。可是，我爱惨了他，虽知道没有结果可仍甘之如饴……这种爱而不得又不舍的感觉，你懂吗？”
“我曾经懂。”木小冉老老实实地回，“可这么多年也早已经被消耗完了。我现在，挺累的，只想平平淡淡的就好。”
“对不起。”看着面前木小冉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蒋琉璃道，“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我们谁都只能往前走。要么好好和他在一起，要么离开，别折磨他了。也别……折磨自己了。”
“若是生活真的可以这样非黑即白地选择，那倒是挺容易活着的了。”似乎是在回答蒋琉璃，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木小冉道。
她知道蒋琉璃不会明白她这句话。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原谅她，在那些孤独冷寂的日子里她早已经忘记了什么叫感情，什么叫感动。她习惯了，习惯安安静静听从安排，也习惯了一个人过活。因此，即使面对曾经喜欢的男孩，她也实在难以用当年的热情来回应了。
她真的从未怪过谁。那天晚上的冲动，是她心甘情愿的。因此，她不需要任何人来弥补什么。
她只是……很累。虽然她的年龄并没有因为那黑暗的七年而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可她的心却衰老得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可偏偏感情，却是最折腾人的。
12
“我走了，勿念。”
收到木小冉这条短信的时候，齐年正在写辞职报告。
微愣，顺着短信的号码拨过去，却已经显示不在服务区……
拿起外套，车钥匙，他急急往外面跑。可手抓到门把手，他又猛地顿住，钥匙也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
“她可能在里面时心理出现了些问题，现在别逼她，慢慢来。”医生告诉他。
所以，他现在追过去没有意义，说不准会让她更排斥。
一步错步步错，他与她终究是要擦肩而过吗？
齐年低头，拳头紧了又松，豆大的眼泪滴在华丽的地板上，竟看不到丝毫痕迹……
番外篇
“啊？这叫什么结局啊？”江南某个边陲小镇的农家院里，几个头戴旅游帽的女孩儿朝老板娘叫嚷。
“对啊？到底那个木小冉去哪里了啊？齐年最后有没有去找她啊？”
“对啊！对啊！快继续给我们说说啊！”
“抱歉，我实在要开始忙了……”农家院的老板娘耸肩离开，“如果你们还想按时吃午饭的话。”
“切！扫兴！”一个矮个子的女孩儿捧脸道，“唉，看这故事发展，两人肯定是错过了！青春时候的爱恋不就是这样吗？”
“对啊！人嘛，总是在年轻的时候动了心，却又没能力守护那个人。所以青春总是充满了遗憾。”旁边的女孩子附和道。
“呦呵，张心心你懂得挺多啊！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女孩话音刚落，几个戴旅游帽的男孩子抱着一堆蔬菜从旁边菜园子那边走了过来。
“得了吧！苏林风！摘个菜你还听墙角，要不要脸了？”叫张心心的女孩听了里面那个男孩的调侃忙站起来，脸也红了半边。
“哇塞——”
“你脸红什么啊？”
见她这样，旁边的人忙八卦着脸起哄，场面十分热闹。
“什么脸红啊！是天气太热了好不好？再说了，说故事的干嘛扯上我？对了老板，这故事老板娘既然知道你也肯定知道，你告诉我们，这故事到底什么结局？”为了转移话题，女孩忙把问题抛给带男生摘菜的老板身上。
“老板娘说什么结局就是什么结局呗！”仿佛商量好了般，老板笑了笑只抱了菜往厨房那走。
“不过，青春年少的遗憾大都是因为没有坚持吧。”走到一半他又转身道，“若是你们现在有喜欢的人，可千万要好好珍惜啊！”
这话一出，一群男孩女孩不自觉地就有人眼神乱窜了，青春年少的气息也瞬间洒满了整个院子……
“齐年年，你到底还干不干活了！”不远处的厨房，很快传来老板娘的叫吼声。
“来了！来了！”老板听了忙加快了步子，“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是风风火火的，跟女汉子似的……”
“改不了！打小就这样了……”随着老板进了厨房，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唉，没想到这老板这么怕老婆！”后面的一群男生尽是一脸鄙视。
“你们懂什么！这是爱老婆！”女生们忙回击，显然是不同意这说法。
“哎，刚才老板娘叫老板什么名字啊？我没听清，你们听到了吗？”之前那个矮个子女生突然推了推眼镜问道。
“不知道啊！”其余人兴趣缺缺，“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去那边看看吧！什么爱情故事嘛，说不定就是他们做生意的编出来忽悠我们的！去看看实打实的风景才是正事，要不不白来了吗？”
“也对……”众人附和，都跟了上去……
火伞高张，烈日喷薄。院子的一角，大片大片的勿忘草开得正烂漫……
彼年豆蔻，愿终不负当年的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