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感之双生花

1

端午,天气闷热,湿气蒸腾。

苏年到家的时候,家里正是热闹。橘色的沙发上,一对中年夫妇正襟危坐,满脸傲娇。母亲则正微佝偻着身子和他们说着什么,脸上挂满了讨好。对面,坐着她那个时刻优雅的姐姐苏年,旁边还有个满眼欣喜的男子。

热闹的氛围,堆积如山的礼盒,不难猜出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欢欢喜喜的提亲大戏。只是她的到来,似乎是把这场如火如荼的大戏给戛然而止了。

“这位是?”见有人进来,中年妇人抬头打量着问道。

“小妹,你回来了?”妇人话音刚落,对面的姐姐苏棉忙站起来道,“妈最近一直念叨你呢,我正说晚上要给你打电话呢!不是姐姐说你啊,妈这么多年一个人带我们这么辛苦,她现在身体不好,你也别只顾着挣钱,也得抽时间回来看看嘛!”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笑意,语气嗔怪,活脱脱一个孝顺寡母的长姐模样。要是小时候,苏年早就笑嘻嘻地冲过去,对她又是认错又是感谢了。

只是这两年,她早已经看透了她,便再也不能没心没肺地跟在她后面姐姐长姐姐短了。

“姐姐说的是。”想到这,苏年顺了顺肩膀上的背包笑道,“只是我要是抛下了工作,还哪里来的钱给母亲买房供开销呢?难不成用姐姐的工资?”

“你,你这是哪里话?”似乎是没想到苏年这么不顾及场合,苏棉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你我同为姐妹,谁孝顺母亲都是应该的。若是母亲有需要,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

“嗯,姐姐的孝顺整个小区都是知道的。”苏年点头,不慌不忙地抬眸道,“只是姐姐,你身上这件连衣裙价格不菲吧,以你的工资情况,怕是一个月都要吃泡面吧?”

“你......”苏棉气结,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沙发上的母亲。

“两位别介意啊!这丫头我从小把她惯坏了......”见她这般,母亲愣了愣忙对着旁边的中年夫妇点头哈腰道。随后,她朝苏棉使了个眼色,把苏年扯进了卧室。

苏年扬起嘴角,沙发上中年夫妇的交头接耳她已然看在眼里。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猛地关上卧室的门,母亲眉头微皱着询问她。

“哦,公寓里这两天水电维修,我就回来住几天。”扯了扯嘴角,苏年低头道。

“这样啊......”母亲顿了顿,“那,大概什么时候修好啊?”

“不知道。”苏年背过身去,把被母亲拽掉在手腕处的背包放在了她那张破旧的儿时课桌上。

“哦......”母亲朝客厅方向望了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里尽是不情愿。

“怎么?”苏年扭头问道,“不愿意?上门女婿来了,亲闺女都不让进门了?”

“你小点声!“母亲听到这话忙示意她,“那两个老不死的听到这话,就更不同意你姐和他儿子的事儿了!”

“哦,那你的上门女婿的梦不就泡汤了?”

“你懂什么!凭你姐的模样手段,那赵小军还不对她唯命是从?上门女婿的事情,先结了婚再说!”

“呵呵......我累了,想先休息会儿。”冷笑一声,苏年坐在了自己狭窄的小床上,不想再多说什么。

“那好吧......”见她这样,母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的时候还是试探道,“你和姐姐那些事儿都是不懂事的小打小闹,你没放在心上吧?”

“小打小闹?”苏年坐起来,“你这当亲妈的都认为那是小打小闹,我还敢说什么呢?”

“年年......我已经老了,真的不想再折腾了。”母亲听了低下眼睑,双手微垂,唉声叹气,仿佛正遭受着这世间最难挨的疲惫。

她很习惯做出这种表情。这么多年了,只要苏年没有听从她的安排,她便会做出这种表情。嘴里,自会带着一大串的抱怨和心酸......

“出去吧!她结婚的这事儿我不会祝福,但也不屑掺和。”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苏年淡淡地摆了摆手。

“好好,你休息,你休息......”听到满意的答案,母亲快速收起了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边笑边给她“贴心”地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很快,客厅又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寒喧声......

疲惫,好笑,无奈,沉默。

饶是这般闷热的天气,苏年的周身仍冷意四起。叹了口气,她把自己扔到了小床的某个角落,闭上双眼,似乎一切都归为了平静......

2

苏年,苏棉。

花开并蒂,她们本是一对同根同源的姐妹花。

“年”“棉”二字,则是取自父母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似乎是冥冥注定般,取父亲字的苏年如父亲一般,相貌平平,学习平平,风风火火得像个假小子。而取母亲“棉”字的姐姐苏棉,则继承了母亲的好基因,模样甜美,成绩优异,从小就是周围人赞扬的“别人家的孩子”。

外人肯定以为苏年是不喜姐姐苏棉的,毕竟姐姐比她优秀那么多,她说不定是很有压力的。但其实不然。相反,有个这样优秀的姐姐,那时候的苏年是非常引以为傲的。

怀苏年的时候,母亲是想全个儿女双全之愿的。只是谁想到,生下来仍旧是她这个小丫头。但所幸,父亲是个随性的人,倒并不在意这个。至于母亲,虽然多次表达出遗憾,但在父亲的劝慰下,她也就得过且过了。

父亲是教师,工资虽然不高但到底也算是当时很吃香的工作。那个时候生活条件的要求不高,母亲便在家里看顾他她们。总的来说,这个四口之家的日子还是很令人艳羡的。只是母亲看到风风火火假小子般的苏年,总是戏虐她要真的是个小子就好了,这样也就不用看那七大姑八大姨的白眼了。

“那有什么!”那个时候,苏年总会昂头挺胸道,“就把我当个小子就好了!我力气大,不比村子里那些小屁孩儿差啊!”

“好好好!”母亲就会笑道,“那以后你就是我们家里的小男子汉了,你可得和父亲一样,好好保护我们这个家啊!”

就这么,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苏年便这么如同男孩子般地走过了她的儿童时期。

家务活,她抢着干。有好吃好喝的,她也总紧着家里人吃。而对于漂亮优秀的姐姐,她也是喜欢得紧。好吃的东西先给她吃,好玩儿的东西先给她玩儿,集市上看到漂亮的衣服她会谢绝姐姐的相让,咧着笑告诉她自己长得不好看,穿了这衣服也是浪费......

她想,村子里别家小孩的姐姐都是普普通通的,没什么过人之处的。只有她的姐姐,人长得好看,学习也十分优秀,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她是多么荣幸啊。

因此,大大咧咧惯了的她,这个时候对姐姐的那些赞扬声虽有点羡慕但却是没有嫉妒的。这些羡慕里,有的只是对姐姐的佩服和对自己的无奈,且很快被那种与有荣焉的崇拜感给替代了,哪里就会存什么坏心思呢?

那是她的亲姐姐啊!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就只有她和自己最亲近了,她那么好,那么美,她怎么舍得去排斥她呢?

3

父母恩爱,姐妹和谐。

那时候的苏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

只是猝不及防地,这场梦在她12岁那年竟就戛然而止......苏年后来经常想,如果不是那年父亲的意外去世,现在的这个家庭会怎么样呢?是一如既往的和睦还是终究被戳破皮囊裸露在残酷的现实里呢?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跳过了那场和睦依旧的梦,剩下的就只有无处可逃的现实。

父亲是因为意外车祸去世的。昏暗的傍晚,偏僻落后的村子,矮小甚至几乎已看不清楚油漆喷出名字的校门口,最后一个离校的父亲被一辆黑烟直冒的拖拉机扫到,掉进了旁边一条早就干涸的河。

那条河里,没有一滴水。河的四壁,泥土坚硬光滑,早就被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爬上爬下变成了个“天然滑梯”。这个乡村的“天然滑梯”,有附近的大人在那里上上下下,把自家劈好的湿柴在太阳底下晾晒。有到处乱窜的孩童光着脚丫,玩得不亦乐乎。就连她们两姐妹,也经常在这里过家家......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把性命就葬送在了这里。

夜幕降临,父亲被拖拉机扫到河底时后脑勺撞到了一块大石头,当场便没了气息......

苏年是家里第一个去看父亲的。他被村子里的人抬到小路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脚光着,一只洗得发白的手工布鞋散落在脚边,后脑勺处印着一片黑红骇人的印记......

那是苏年第一次经历死别。她想喊爸,想去扶起他,想过去帮他把鞋穿上,想去带他看大夫......可张开嘴,却变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婶儿,我爸的鞋怎么只剩下一只了?你看见他另一只鞋了吗?”

这话说完,旁边几个大人就抹起了眼泪。当时苏年脑子里下意识地不明白他们哭什么,她只是问问,没想让谁赔啊......这个时候,她才吸了吸鼻涕挪到父亲身边蹲下来,拿起旁边散落的那只布鞋给父亲穿上。可经常给父亲穿鞋的她,折腾了半天竟怎么也穿不上......

“年年,别穿了......”旁边的婶儿哽咽着伸出手想拽起她,可她却低头咬着嘴唇继续穿,嘴里说着“我爸不喜欢光脚。”

没等她穿好,母亲和姐姐就来了。见到自己另外的至亲,苏年的眼泪猛地就掉了下来......

“妈,对不起,我爸的鞋我没穿上。”她说。

歇斯底里的呼唤,捶胸顿足的号叫,成串而落的眼泪,母亲扑在父亲身上哭得昏天暗地。旁边的姐姐,则是边哭边询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姐......”苏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把父亲那只鞋递了过去,“姐,你给爸穿上,你知道的,他老说他是老师,不喜欢邋里邋遢的。”

她以为姐姐会明白的,她以为姐姐会帮她给父亲穿上的。可下一秒,姐姐就狠狠打落了那只鞋。

“苏年!爸爸都死了你懂不懂!穿不穿鞋都无所谓了!你不帮着问问是谁的罪魁祸首,现在搞这个有屁用!”姐姐骂道。

“不是......”苏年脸憋得通红,往日叽叽喳喳的她这个时候竟说不利索一句话。

但是她知道,爸爸就是不喜欢光脚的。就算天气再炎热,他也总会穿得齐齐整整,中规中矩。也会有人嘲笑他矫情假正经但他都不以为意。

他总会在家里说,拿了粉笔,就得有个老师的样子。

因此,在母亲和姐姐嚎啕大哭的时候,她却只呆呆地握着那只洗得发白的老布鞋,那不知所措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没了思想的傻子......

4

父亲另外的一只老布鞋,苏年到底是在那条河里的杂草里面找到了。

找到那只布鞋的那天晚上,天空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苏年一个人窝在河底的一堆木柴后面,抱着那只老布鞋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边泛了白......

那时候的苏年以为,父亲的这场意外肯定是她这辈子最难以扛过的一段难过了。可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除却死亡,活着,才是最戳人心肺的艰难。

客厅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显然,对于她回来的这个小插曲,外面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在心上。

听到外面的热闹,皱了皱眉头,微微侧过了身,苏年把脑袋往角落里又挪了挪。

苏年不知道别的失去丈夫的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向生活妥协的。但苏年知道她母亲只用了三个月。

因为在父亲去世后的不过百天,母亲就准备嫁给隔壁村的一个单身汉了。那人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没什么亲人。只听人说他年轻时候似乎犯过事,名声不好,所以没有姑娘愿意跟他。可这两年又听人说在外面做生意挣了点钱,日子似乎又过得还不错。

那个人如何,苏年自是不在意的。她介意的,是母亲如此迅速的改嫁。她是不解的,是愤怒的,是反对的,甚至是......不齿的。

但似乎,又是在意料之中的。

苏年很想体谅母亲,她找了千万个理由来为她辩白,可那些念头转了千百回,却留了个最残忍的。

母亲是怕苦的,她是过不得......穷日子的。

面对肇事者,她很快接受了赔偿选择不再追究。面对没了经济来源的家庭,她举手投足全是摔摔打打。村子里给她安排的棉花厂的工作,她去了不到三天就气冲冲地辞了职。饶是坐在家里,她也是一天到晚这里痛那里痒,嘴里还挂着无尽的抱怨和悲天悯人......

所以,当母亲说出要改嫁的话时,她心里除却愤怒和不情愿,其实是没有什么惊讶的。她痛心的不过是这事情发生得是那么快,那么狠。不过百天啊,这么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她说的时候竟那么面不改色心不跳。

“同意同意。”更让他她想不到的是,母亲说完这事的下一秒,姐姐苏棉很快点了头。

“棉棉最是懂事的。”母亲欣慰地点头,“我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养活得了你们两个孩子哦?”

“我......我可以少吃点。”下意识地,苏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少吃一点?我们家里可属你吃得最多。”母亲撇嘴,眸子里尽是嫌弃。

“妈,你别生气啊!小妹肯定是被父亲的事情给吓坏了,在这胡言乱语呢!等过几天就好了。您放心,等到我考上了大学,一定好好孝顺您!”姐姐开口,言语里尽是讨好。

“上大学?”母亲皱了眉头,“不知道你韩叔愿不愿意供你上呢!”

“你先别说嘛!到时候我有办法!”姐姐接过话头,挽着母亲进了里屋,只留苏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妹,你也不想姐姐成绩这么好半途而废吧?”不过一会儿,姐姐苏棉走了出来对她念道。

苏年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就别闹腾!”姐姐道,“母亲跟了韩叔就不用辛苦,你吃喝不愁,我能继续上我的学,一举多得,明白吗?”

姐姐说完这话就出了门。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回答。

傍晚的余晖洒到屋里的砖头地上,把姐姐的身影越拉越长,最后斑驳得不成了样子。苏年扭头朝姐姐看去,却只看到她花裙边的一角。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如这脚下的夕阳一般是抓不着了,就连挽留,也找不到动作和由头......

5

很多年后苏年才明白,那个她想抓住可又悄悄溜走的东西,叫做亲情。

那个夜色将至的傍晚,她生命里的这个东西正分崩离析,终究坠落到无边的黑夜里......

只是命运捉弄人,母亲到最后竟没有和那个男人成。本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那男人虽没有大操大办,但在自家的院子里也摆了几大桌。只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母亲正和那男人正敬着酒,来了两个警察,把他带走了......

至于是为了什么,苏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的人说他在外面做的生意不正经,有的说他本来就犯了事是个逃犯......更有甚的,说他本就是个杀人越货的流氓头子。

没有答案的流言最是厉害,可再厉害人已经被抓走也听不到了。那自然而然地,风向就转到了另一个主角这边.。

“棉棉妈,这是苏老师在保佑你呢!他不舍得你嫁过去受到伤害哦!”村子里是这么说母亲的。但其实,有多少人在憋着笑嘲笑又有谁知道呢?

那天晚上,母亲扯了身上的新衣服站在父亲遗像面前絮叨了许久。那虔诚的模样,颇像个信念极深的信徒。只是她刚开始嘴巴里还都是感谢他的保佑之类的话,可说着说着,就又开始求他再保佑着给寻个更好的人家来......

母亲是没有爱过父亲的。那一刻,苏年想。

这是一句肯定句,没有疑问。

尽管他对这个女人那么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他没有说过让母亲出去做工补贴家用过。重男轻女的村子里,他也从未抱怨过母亲没有替他生下儿子。就连他期待已久的教师奖品的钢笔,他也会和别的女老师换成母亲最爱的一瓶擦脸霜......可这一切到了眼前,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父亲,真是可怜又可悲。苏年想。

只是还没等到她替父亲悲哀,悲哀就又找上了她。

“别上学了,去棉花厂上班吧!”母亲说。

“可我连小学都还没正式毕业啊......”虽然知道自己学习不好,但受父亲耳濡目染的苏年知道现在辍学意味着什么。

“我去上班吧!”没等她说完,旁边的姐姐就说道,“虽然我很有希望考上大学,但我是姐姐,做出牺牲也是应该的。只是小妹,你可千万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贪玩了,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了。”

母亲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按照她的话说,现在她只能择重而选,谁以后出息的可能大,她就培养谁。

母亲的话听起来很是残酷,但似乎又是这个家保留希望的最好法子了。自己的学习成绩自己心里有数,即使母亲不说,苏年也不可能愿意让姐姐辍学自己去读书的。

这是个残酷的但又最现实的选择。

因此,那年小学还未完成,苏年就跟着村长家的媳妇儿到了那个每日工作循环单一的棉花厂。早上天不亮就起,晚上深夜才归,因着她年龄不够,也只得做些杂活,工资也是最低的。而母亲,则有时间做些缝补的活儿,也算没有闲着......

苏年的工资母亲要求村长直接发给了她,顾名思义怕她乱花。

“年年,辛苦你了!”每次发工资的时候,母亲总会露出慈爱愧疚的表情,“你果然没让妈失望,不是男生却比同村的那些男生更能干。”

话说到这,停了也就了了。可偏偏母亲又会加上一句,“如果下个月你再勤快点,说不定还能涨工资呢!”

每当听到这话,苏年扯了扯嘴角就低了头。这个时候苏年真希望自己真的是个小子。那样,她就可以跑腿的时候更快点,拎包装袋的时候更重点,铺棉花的时候更广点。至于涨工资一说,怕怎么也要熬到成年吧?

其实按照她的年龄,是不可能在厂里上班的,不过因着他父亲的缘故,村领导被母亲闹得没了办法才勉强答应。本就是担了风险的,哪里还会有涨工资一说呢?

可这话母亲是听不懂的。说得多了,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谁都会没了脸面。

说得多了,便不会有人再为苏年出头了。闹得多了,她的心也就冷了......

苏年也就是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会笑了。拿着那个小小的破镜子,她每天早上都强迫自己咧嘴,可做出来的表情却尽是苦涩……

所幸,她做的一切都还是值得的。姐姐苏棉成绩一直优秀。在苏年去棉花厂的第三年,她考上了广东的一所大学,成了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

这下,再也没有人嘲笑老苏家没有男丁了。有的,只是对姐姐苏棉的赞扬和对母亲的艳羡。

这两三年里,母亲也曾试图找过人家,可要么是她嫌弃别人没钱,要么是别人看不上她这一摊子。自从上次和那个男人的事情过后,村子里有流言说她是个不详的人,先是克死了父亲又是害了那个姓韩的男人,听到这话的几个有意愿的几个人也就怕了。就这样慢慢地,她便死了心......

姐姐苏棉去上大学的前两个晚上,母亲喝得一塌糊涂。醉了之后就开始说胡话,先骂父亲狠心抛弃她,又骂村子里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最后又骂那些有眼无珠的臭男人......接着,她抱着姐姐的录取通知书又唱又跳,扬言定要让那些看笑话的人狠狠打脸。

“年年,我对不起你!我没用!我没用!”最后,她伸出自己的右手边说边扇自己耳光,那痛哭流涕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动容。

就这样吧!一切还是值得的。兜兜转转,母亲仍在,姐姐也有了出息。

终了,苏年看着父亲的遗像笑出了两行清泪。她想,姐姐考了这样好的成绩,父亲肯定也是很高兴的......

6

苏年想,如果不是那天自己犯贱地走进那个咖啡屋,可能她现在还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甘愿牺牲的梦里。

那是苏年第一次去那么华丽的地方。

装修精致的招牌,悠扬动听的音乐,橱窗里面优雅朦胧的灯光,就连那扇木门,看起来都是那么厚重而庄严......

她上大三的姐姐苏棉此时就坐在里面,穿着白色连衣裙,和一个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搅拌着那个名为”咖啡杯“的白色瓷器。

姐姐苏棉考上大学的那年,苏年也来到了这个城市。报大了年龄,跟着村子里的人来到电子厂上班。一天12个小时的上班时间,黑白班颠倒,很是辛苦。和苏年同一时间进厂的一批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苏年还雷打不动地还在那坚持着......就在上个月,和她同村子的婶子都回去了,她还是没动过走的念头,甚至连一句累的话都没说过。

但她真的不累吗?其实她很累。长时间的工作时间让她经常头昏脑胀,黑白颠倒的作息让她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有时候下了工后她的手抖得都拿不稳筷子......可她仍旧是坚持着,一天不敢歇,一分钱也不敢乱花。

因为她知道,若是她不努力工作,姐姐的生活费就会没着落。姐姐苏棉上大学的学费是父亲的抚恤金和一些帮扶政策,再加上她学习好,也是有奖学金的,也就凑得七七八八了。可生活费还是要自费的。所幸,苏年正赶上电子厂发展的热潮,只要肯吃苦,工资还是很高的......

因此,虽然活得极累,可她心里还是很充实的。人不就是这样吗?有了奔头,干什么都是有劲的。她彼时的奔头,就是她的姐姐苏棉......

”以后等我找了工作,就送你去学东西,到时候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姐姐经常这么说,她也一直这么憧憬着。

那天,按耐住对面前咖啡馆惊艳的目光,苏年动了动穿着黑色老布鞋的脚趾,想进去又不好意思抬脚。本来她想等姐姐自己出来的,可因为实在着急上厕所,她还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苏年......你怎么来了?”见到她,姐姐很是吃了一惊,面上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

见姐姐这样苏年心里“咯噔”一声就想离开,可生理原因让她顾不上许多。顿了顿她一边屏气憋着尿意一边扯着衣角道,“我......我想上厕所。”

她的话刚落,姐姐对面的女孩子就“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后又忙捂住嘴巴指了指她身后的某个方向......苏年点头致谢,佝偻着身子往后面跑,手忙脚乱地竟又撞到了人。

“你出门的时候是眼睛忘在家里没带吗?”男人皱眉,语气颇为不善。

“我本来就是个瞎子!”捏着拳头躬身道歉,她咬着嘴唇跑向旁边的卫生间,泪水不争气地也跟着掉了下来......

“哦,是我老家的一个远方表妹。从小没了父母,怪可怜的。”这是她转身后姐姐苏棉对她那个朋友说的话。

“怪不得呢!看那乡巴佬的样儿,难为你不嫌弃她。”那女孩这么回道。

“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不搭理她吧?我也做不到啊。”苏棉回,笑意浅浅。

那天在厕所里,苏年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逼着自己把那该死的眼泪给逼了回去。而后,她打开水龙头“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凉水,最后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假装不知情况地配合着苏棉上演了一场表姐妹相亲相爱的感情大戏。

“姐姐你知道吗?”临走前,一口喝完苏棉推过来的她喝剩下的咖啡,苏年笑着对苏棉对面的那个小姐妹说道,“12岁那年我亲爸出车祸死了,几个月后我亲妈也死了,就在刚才,我亲姐也死了。你说,我可不可怜?”

“啊?”对她这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对面的女孩懵了头。

“活着啊,真是难。”长叹了口气,苏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7

与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不同,这座城市灯红酒绿,饶是黑夜也如白昼,璀璨绚丽。

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角,苏年恍若隔世。

怪不得,怪不得同在一个城市苏棉从未去看过自己……

后来的后来,姐姐还是回头来找过她。她提着她的裙角,在宿舍里温声细语地向她道歉,还说是不想让同学瞧不起才撒谎的。说到最后,她甚至红了眼圈问是不是她跪下才肯原谅她。可她初进宿舍时候的嫌弃眼神苏年看得见,她话里话外不要让自己再去找她意思苏年也听得懂。

但苏年从走出咖啡馆的那一刻便看透了她这个好姐姐。这么多年,她的懂事相让都是以退为进,她的温柔优雅又尽是虚伪,她的感激涕零怕也都是为了得到她手里的钱......可能幼时的她对苏年是有真心的吧。但当这真心遇到了现实,她终究是选择了自己。

“那你就下跪吧!”末了,苏年淡淡地看着对面温婉的姐姐道,“我觉得,我是受得起你这个跪的。”

听到这话,苏棉猛地愣住,又垂眸作势要跪下......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像极了她们的母亲。

可惜,她的可怜也不过维持了几秒钟。

见苏年没有意思拦住她,她的好姐姐那张涂抹精致的脸很快出现了裂缝,最终爬满了咖啡馆里一样的鄙视和嫌弃......

“苏年,你疯了。我是你姐,你敢让我给你下跪?”

“你看看你自己那穷酸样,自己不要脸我还要呢,你那样去找我,不就是想让我难堪吗?”

“是!我是花了你的钱,可是那又怎么样?是妈选的又不是我,谁让你自己学习不争气的?”

“苏年,我跟你不一样。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人上人,你是人下人懂吗?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送你学东西去吧?抱歉,我不是傻子,你字都不认识几个,学什么?什么地方会要你?”

这些话,苏年听得一清二楚。可出人意料的,她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苏棉,你说得对,我和你确实不一样。”苏年平静的开口,挥了挥自己的拳头,“比如我现在要打你,你可能屁都不敢放。”

“苏年,你真是可笑。现在是什么社会,我就是站在这不动,你敢......”

“我当然敢。”没等苏棉说完话,苏年的拳头就挥了过去,这一下,立时把苏棉的鼻子给打出了血。

“你这个疯子!”苏棉尖叫,“我要报警!我要......”

“啪啪——”苏年抬手,右手又朝苏棉脸上各扇了一巴掌,“对待白莲花,可能甩巴掌更合适吧。”

“你......你......”苏棉这下终于感觉到恐惧,她不敢再说什么,拎起旁边的包踉跄着跑出了门......

后来,苏棉还是找同学报了警,苏年还因此在拘留所里带了好几天,出来后还被工厂给开除了......

但苏年,并没有感到一丝愧疚和后悔。

走出校园这么多年,她其实早已经看到了太多生活冷暖。她会在棉花厂里给那些大婶大妈端茶倒水,只为能多拉两袋棉花。她会在电子厂里给组长说尽好话,只为能多看一台机器多挣点钱。她也会在地摊上和商贩据理力争,只为能便宜两块钱。她更会在别人嘲笑她的时候适时低头,只为躲过一场没心思应对的风波......

因此,面前站着的是人是鬼,苏年是很容易分辨得出的。可关心则乱,她看的透旁人,却独独没有看得透她的至亲。可能是太信任了吧,便自动卸下了防备。

可也就是这样,当伤害来的时候,这痛也就更加刻骨铭心……

这么多岁月里,她一直低头与钱纠缠。

只是她拼了命挣的钱,到底去哪里了呢?是给了她那个满怀愧疚说对不起的母亲了?可她仍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到了这现实漩涡里。还是给了面她那个优雅如女神说要带她脱离挣扎的姐姐?可是她,竟给了她的心口来了狠狠一刀......

那她还不如,养条狗。

那就当,她这些年付出都喂了狗吧......

8

只可惜如那次准备改嫁一样,母亲终究还是押错了宝。

这两年,苏棉从学校毕业后对工作挑挑拣拣,总也找不到称心的。既使偶尔找了个看上眼的工作,也总是因为吃不了苦不是请假就是旷工。到了最后,她就成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待业女青年。

而感情方面,她为了摆脱经济的困窘,自然总想傍个高富帅。上半年,她甚至跟个有夫之妇扯在了一起,最后被人抓了个现形,声名狼藉。

可当初被母亲放弃的苏年倒是站了起来。被厂子开除后,她咬着牙做起了楼盘销售。她不怕吃苦,看惯了别人的脸色也就没那么多填不饱肚子的自尊,一来二去的,业绩竟越来越好。现在,她在公司里也算是顺风顺水了……

至于感情,想到顾鸣那张冰山脸苏年就不自觉地想笑。上个月求婚的时候,那个男人弄的无人机差点把自己给送进了医院……

顾鸣。想到这个名字苏年又觉得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巧妙。那次被苏棉戳破美梦的咖啡馆里,她慌乱撞到的那个男子,竟然是她后半生与之相守的人……

是啊,她……也要结婚了呢。

“小妹,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呢!”这时,门被粗鲁地推开,苏棉巧笑嫣兮地向她宣布了婚讯,举手投足尽是清高傲娇。

“是吗?”拍了拍混沌的脑袋,苏年缓缓起身,“姐姐果然是好手段,当初做小三做得那么沸沸扬扬,现在竟这么快就粉饰太平了。”

“你比我又好到哪里去呢?”微微歪在门框上,苏棉笑道,“什么楼盘销售,不过也就是陪人吃喝玩乐罢了。能做到什么样,你我心知肚明。”

看着苏棉浅浅而笑的模样,苏年突然想到了她在杂志社看到的一种花——双生花。传说双生花一蒂双花,同时开放,一朵必须不断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则两朵都会败落。因此,其中一朵必须湮灭,以换取另一朵的生存。想想苏棉对自己与这花是何曾相似啊,为了生存,她拼了命地踩着自己过活。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可若了生存什么都要舍弃,自己又会剩下什么呢?

“别拿你自己的生存手段来评判我。”苏年回过神平静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搁在以前啊,别说吃喝玩乐,若是没了法子就是陪人上床睡觉我还真是是愿意的,毕竟我得供着我的好姐姐上大学不是?”

“苏年,我真是讨厌死你这副向我施恩的模样。我能上大学你是有些功劳,可我说过,那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我就是喜欢你看不上我又比不过我的样子。”苏年拍了拍身上衣服的褶皱起了身,“这会让我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比不过你?你算个屁!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臭文盲!”遇到总是一脸平静的苏年,苏棉总是维持不住自己的好形象。她扭了头,咬牙切齿,张牙舞爪。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这时候跑过来没好气道,“苏年,怎么你一回来我们家里就鸡飞狗跳啊?”

“是我的家。”苏年食指放在嘴边纠正道,“这套房子是我买的,你们只是暂住。”

“年年,你这是什么意思?”听到这话,母亲忙低了身,一脸讨好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姐姐,寄人篱下得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性。”苏年耸了耸肩,说得一脸无害。

“苏年!你别得意!我马上就要出嫁了,也懒得住你这破地方!”下一秒,苏棉就冷笑地回击。

“听到了吗我的好妈妈?”苏年笑着对母亲道,“您还做着您招上门女婿的梦吗?她苏棉根本不会为了谁而留下来的,能让她留下来的,只有利益。”

“棉棉,你不是说以后就把丈夫带回来,好好孝顺我吗?你这要是嫁出去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很快,母亲瞪大了眼睛向自己的好女儿发问。

“妈,这么多年我对你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你放心吧,我肯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不想再看这两个的亲情大戏,苏棉打断道,“通知你们,我下个月也要结婚了,欢迎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想,那肯定是你们最难忘的打脸现场。”

“什么?”听到这话的母亲忙拿起桌子上的请柬,“你要结婚了?!嫁给谁?家里怎么样?”

“他叫顾鸣。”拿起旁边的背包,苏年望着客厅里父亲遗像的方向回道。

“顾鸣?他是不是个律师?”母亲开口,满眼惊喜。

“是。您认识?”

“哎呦喂,我怎么不认识呀!上次相亲会上他可是头号抢手人物啊!听介绍人说,他每次打官司的价格都高得吓人啊!”听到这,母亲的笑更加晃眼。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望了望身后早已变了脸色的苏棉,苏年扭头离开……

9

“我看到了你公寓里桌子上那盒没吃完的泡面。”刚走出小区门口,苏年就接到了顾鸣的电话。

“私闯他人住宅不太好吧顾律师。”顾左右而言他,苏年转移了话题。

“凭你我的关系,这个罪名我想我可以逃脱。”顾鸣继续道,“你这里停水停电的,你是回你母亲那里了?”

“嗯,不过现在准备转移阵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苏年低声道。

“哦?不知道下一个阵地可否告知我一二啊?”

“你来接我吧。”顿了顿,苏年回道。

“这是终于要对我缴械投降,投怀送抱了?”

“嗯。”苏年道,“结婚吧顾鸣。”

“咳……你不是说我上次的求婚太糟糕了吗?”电话里的声音淡淡的,可苏年还是从清嗓子这个小细节察觉到了男人的欢快。

每当喜不自禁的时候,这个男人总会握紧拳头在鼻息间清清嗓子。

“是,求婚是很糟糕,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糟糕。我不想再陪你去第二次了,而且还是那么搞笑的受伤方式。”

“好吧,我承认关于浪漫这事儿我确实不擅长。”

“呵呵……等你。”轻声笑了笑,苏年挂了电话。

微微叹了口气,把背包大咧咧背在了身后,脱下高跟鞋,光脚迈开了腿……

方向,顾鸣。地点,顾鸣。

苏年想,从今天开始,她只为自己的未来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