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感之平房里的父亲
1
下午四点半,XX小学的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占据了道路两旁,自行车电动车在那狭窄的缝里惊险穿梭,偶尔驶来的公共汽车缓缓刹住,似乎对这般拥堵的道路早已习惯为常。
随着一声下课铃声的响起,各种交通工具上的人儿都开始往前攒动,皆伸长了脖子往门口处张望。那你挤我搡的模样,看着无奈又有趣儿……
而就在这人头攒动的不远处,有一个身材佝偻,行为怪异的老汉在马路对面挪动徘徊。他打扮得真是奇怪。已经燥热的天他还穿着厚厚的中山装,戴着黑色的中山帽,脸上还挂着个很大的棉布口罩。这个口罩从后脑勺环过,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两双混浊而迷茫的眼睛还留在外面。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老汉的背猛地直了一下,眼睛也向校门口处张望起来。可能是离得太远,他只能眯着眼睛不停挪动身体换着位置眺望。或许是穿得太厚,就这么来去的功夫,他的衣服后背竟被汗水浸湿了。可饶是如此,他似乎还是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儿,那双浑浊的眸子也开始显现出了浓浓的失望。
人头继续攒动,人声继续吵嚷,老汉的动作也开始缓慢起来。他叹了口气,似乎已经准备离去了。可就在那低头的功夫,老汉的脊背再次直立起来,混浊的眼睛立时圆瞪,那满眼的欣喜瞬间溢了出来。
“哎……”那宽大的口罩里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似乎是在呼唤着谁。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穿着校服乖巧地站在校门口,那鲜艳的红领巾映得他的小眼睛黑漆漆亮晶晶的。小男孩拽着书包带歪头张望,那歪着的戴着明黄色校帽的小脑袋看着甚为可爱。不知道是否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小男孩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到了马路对面的怪异老汉那儿。
目光触及到那怪异的老头儿,小男孩的眉紧紧拧了起来,似乎觉得有些吓人。他后退了几步,准备往校门里面走走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拎着环保袋跑了过来。小男孩见到中年男人很快也跑了过去,一大一小抱在一起,眉眼全是笑意。
似乎是小男孩又想起了那个怪异的老头儿,他扯了扯中年男人的袖子示意他往马路对面看。中年男人抬头,却只看到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而彼时的老汉,正捂着胸口往马路拐角跑去,可能是跑得快了,那大大的口罩便掉了下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黑黢黢的皮肤上留着大大小小的疤痕印,眼眶凹陷,嘴唇干裂,鼻子也塌陷的厉害,那可怕的模样让人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
老汉似乎很怕有人追上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城外的灌木丛挪去。明明旁边的大路宽敞又好走,可他偏偏往要往这荆棘而去……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缓缓下落,大片大片的残阳血色很快笼罩住了这条幽深的小道。湿热的空气里,老人的喘气声和树木的摩擦声黏和着,伴着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叫声,让人莫名地觉得喉咙发紧,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而远处,学校门口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只留少许的车辆还慢悠悠散停着。校园内的五星红旗似乎也觉出了疲惫,只被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
2
“你去学校啦?”一处破旧的平房门口处,一中年男人隔着黑黝黝的窗户向着屋里的人询问。
“咳咳咳……”没有说话的声音,那扇落满灰尘的窗户里只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这……又是不舒服了吧?”中年男人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药按时吃了吗?”
“咳咳咳……咳咳……”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里面传出一声沙哑的声音,“吃着呢!”
“那就好。“听到回答,中年男人把旁边的两箱东西往门口推了推,“我又给你买了点东西,你待会拿进去。要是差什么,现在给我说,我明天再带过来。“
“咳咳……不用啊!”里面的声音再次传过来,“过几天可能工程队来拉东西,路不好走,你少来一些也可以……”
“我不来你等着饿死啊!”似乎有些不耐烦,中年男人没等里面的人说完话就没好气道。
“差不多了……不饿死也差不多了……我的身体我知道……”
“你知道还乱跑!”中年男人压抑着嗓子叫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到学校去了!你说说你去干什么去啦!啊?你自己的情况你不知道!那不是害人害己吗!”
“咳咳……我就是想娃儿,想看看他什么……“
“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了!反正你以后别去了!孩子害怕!昨天回家一直在说!要是他妈知道了还得了!”中年男人边说边扭了头,似乎一秒都不愿意多待。
“哐……”屋子里面突然发出一个声响,似乎是铁质盆子掉落的声音。
“爹,你没事吧?“中年男人听到声音忙止了步子,一脸担忧地问。
“没!没事!”里面很快传出了声音,“洗脸盆掉了……”
“……爹,你别怪我。”中年男人眼圈突然红了,“我没办法啊!我……我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儿子,他妈可宝贝着呢!那不也是你孙子吗?啊?你就别去了!省得……传染了……”
半晌,屋子里的人出声,“行!行!我记住了……娃儿正长身体了,多给吃点好吃的,别给整的瘦巴了……”
“我走了。”中年男人握拳捂住了嘴巴,“爹,你别怪我,谁让你摊上这么个病呢!”说完,他扭头飞快地跑开……
这片地方抬脚就是附近拆迁暂存的碎石,中年男人抬脚就摔了下去。没等感受疼痛,他又忙站了起来,哽咽着嗓子继续往前……男人抬头,赫然是校门口接孩子的那个中年男人。
“吱嗡——”半晌,平房那扇正屋的铁门被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眯着眼睛望向离去的中年男人,眼里盛满了泪水和痛苦……那模样,分明就是校门口的怪异老汉。
3
老头儿叫夏建国,今年已经快七十了。那落荒而逃的中年男人是他的儿子夏松飞,今年也已经四十有五了。而那天校门口的小学生则是夏建国的孙子,夏松飞的儿子夏小浩。
这是三代人,却只能被迫分开,不能相见。
而不能相见的原因,则是老头儿夏建国有病,会传染且无法治愈的……艾滋病。
艾滋病,由感染艾滋病病毒(HIV病毒)引起。此病有血液传播,性传播和母婴传播三种主要传播途径。一旦传染,病死率极高,且目前没有治愈的方法。
每年,我国的艾滋病病人的数据都在增长,且速度惊人。这个疾病耳熟能详却又让人闻风丧胆。
于夏建国来说,这个病似乎对他这样的平头百姓只是电视上的一个名词,耳熟能详,皆知厉害。可要是轮到他头上,估计还遥远的很呢!
也是,常人说起这病虽然觉得可怕,但总觉得太过遥远。毕竟这般虐人的病,我们大多从报纸电视上看过罢了,似乎还未见到过真事。
可若是这病真的降临了,除了接受,你也别无他法。再震惊,再懊恼,再晴天霹雳也得受着。
夏建国就是如此。他没有想到,那远在天边的艾滋病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身上。起初,他只是觉得有点感冒咳嗽,他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可谁知,感冒药吃了一堆不但没有效果反倒身体越来越虚弱了,甚至身上还出现了许多不知名的疹子。
这个时候,夏建国只觉自己老了这一个念头。他压根儿没往这病上面想。那个白大褂医生告知他可能染上了这个病的时候,他还笑称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最后,专业的血液医生最终确诊,他……真的是得了大病了,而且是不可治愈的艾滋病。
这真是太可怕啦!艾滋病啊!艾滋病啊!这不是直接判死刑了吗!且这个死刑还甚至会连累他的亲人!就这么,他的儿子儿媳妇在医生的安排下也开始了一系列的检查……
在走廊等待儿子儿媳妇检查的时候,夏建国只能行尸走肉般地坐在那儿。儿子的惊恐,儿媳妇的愤怒,他都看在眼里。
可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担心他们。当死神来临的时候,他本能的感觉到恐惧和无助,那粗糙的双手摩擦着,颤抖不止。
“希望……希望儿子他们没事。”大脑空白间,夏建国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喃喃道。
他的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啊!他的一生,全是为了他啊!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又该如何对地下的老太婆交代呢!
4
夏建国的老婆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只留下夏建国和他们六七岁的儿子夏松飞。
人都说有娘在的地方就有家,这句话的意思是娘是温情的,贤惠的。做饭洗衣,拿针线料起居。人的一生也不过就衣食住行,当娘的皆能兼顾,面面俱到。她操持着家里的大大小小事物,是家里的主心骨。
而眼下夏建国的妻子离去,只剩下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饭做得不生不熟,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屋子收拾得一塌糊涂。本来开朗活泼的大小子,很快被夏建国带得邋里邋遢起来。
倒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至少能给孩子吃顿热乎的。可细细衡量了一番,夏建国还是作罢了。再找个婆娘是能顾得上衣食住行了,可不能担保孩子不受屈啊!在夏建国的思想里,吃喝差点没事,只要孩子心里不受委屈敞亮就行了!
就这么,他一个人东挨西挨地硬是没有再找。白天,把孩子送到学校后他就跑去城里干活,一干就是一天,连个新鲜菜都不舍得吃,每天都是早上的烙饼加咸菜。晚上,他又紧赶慢赶地赶回家,准备第二天的饭菜。至于孩子的中午饭,夏建国便把他托给了村子里相熟的人家,按月给拿着饭钱。所幸那时候吃饭没那么讲究,添双筷子又能挣点钱,那人也是乐意的。
就这么,爷俩儿的日子就过了起来。可能是从小没了娘,夏建国的儿子夏松飞也懂事得早。他每天好好学习,认真写作业,成绩很是不错。稍微大点,还知道帮父亲干活收拾家里……
倒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夏建国还好,生了病一般都是死扛,实在撑不住了搞个辣椒萝卜水出出汗就好了。可夏松飞却不一样,到底是个孩子,哪能像大人一样撑着啊?只能赶紧就医,生怕把孩子给病糊涂了。记得有次赶上儿子晚上高烧不退,夏建国抱着孩子就往县城跑。
“儿子啊,你坚持啊!爹只有你啦,你可别抛下我一个人啊!你放心,这次病好了爹就给你买你一直想吃的糖葫芦……”夏建国抱着孩子一路都在不停念叨,生怕孩子没了意识……
那么黑的夜,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骑自行车,磕磕绊绊赶到了医院。值班的医生见了忙挂了急诊,声称再晚一步孩子可能就不行了。听到这话,如铁般的汉子倒地不起,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娃娃……
可能是老天爷都觉得这爷俩儿太苦了,也就不忍心折腾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松飞的小身板也渐渐壮实起来。小学毕业后,他成绩优异,去了城中心上学。从小过着苦日子的他去了城里学习后更加刻苦用功,成绩年年都是名列前茅。
夏松飞后来拿到大学毕业证的时候,夏建国搂着儿子喝多了。这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凝聚了他们太多的艰苦,太多的隐忍,太多的期待……
“儿子打小没了娘本就可怜,现在可千千万万别让他们年轻人惹上那艾滋病啊!”那天下午,夏建国捏着拳头祈祷自己的孩子能平安无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也已经从心底接受了那让人闻风丧胆的艾滋病。在自己子孙后代的面前,他对自己命运的怨怼也不过是几分钟。
可能是上天听到了他的乞求,三天后,夏建国的儿子夏松飞和儿媳妇齐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两人都没有感染上。
这下,夏建国终于放下了心。可儿媳妇的话,又让他跌入谷底。
“幸亏我们平常没有住在一起!要不然我们谁都跑不掉!”儿媳妇恶狠狠道,“夏松飞!老娘当初一穷二白就跟了你,你没什么出息罢了,眼下你爹还搞出这么多事儿!真是丢死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爹的感受!”
“艾滋病还不是乱搞出的毛病!告诉你,我考虑不了那么多!”齐倩怒火冲天,“这病什么情况你不了解?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告诉你,赶紧断了来往!”
“我能怎么断!那是我爹!”遇到这事儿,夏松飞也慌了神,这病不像别的,是会传染的啊!媳妇决计容不下他爹啊!
“是你爹不是我爹!”齐倩丝毫没有顾忌坐在旁边的夏建国,“反正我是不会跟这样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不住就不住!我跟你离婚行了吧!”夏松飞眼睛红通通的,“我们不拖累你!”
“离婚?行啊!我告诉你夏松飞,刚才拿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已经怀孕了!你既然提了离婚,那我们赶紧去把孩子做了,好聚好散!”没想到一向言听计从的丈夫竟然要和自己离婚,齐倩的喉咙也是发紧得厉害。她这个年龄怀上孩子,实属不易!
“别!别离婚!”听到这的夏建国猛地站起来,“孩子重要!孩子重要!我走!我走……倩倩,听话啊,跟松飞好好过……好好过……“
就这么,短短的几天,夏建国悲喜交加,五味杂陈。悲的是自己身负重疾,喜的自然是夏家有后了。
他等孙子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5
儿媳妇齐倩是一向不待见自己的,夏建国心里深知这一点。
儿子儿媳妇刚在一起的时候,夏建国就觉得不太合适。齐倩的父母都是教书出身,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书香门第。哪里像他们家,虽然在城边上,但也是穷得叮当响,只有那几间破平房。这样的条件,实在不好匹配。
但看着两个孩子似乎都挺乐意,他也就不敢多说什么。婚后,说是夏建国家娶了儿媳妇,倒不如说他儿子当了上门女婿。媳妇是城中心的,夫妻二人又都在城里上班,吃穿住行得自然都是在丈母娘家……这让夏建国很是不安,倒不是面子上过不去,只是儿子寄人篱下,想来日子是不好过的。更让人担忧的是,小两口结婚三四年了,愣是没有孩子的消息……
直到后来检查才知道,是自己儿媳妇有些不孕的小毛病。虽是小毛病,却很是难调理。夫妻二人为了这病辗转各个医院,费尽了心思。眼看着都快40了也没动静,二人也就心灰意冷了。
接下来,二人只能无奈投入工作,按照医生的指示,静等老天的眷顾。眼下,这孩子已经来了,夫妻二人又已经凭借努力在城里买了房立了足,这本该皆大欢喜的一家子,竟又遇到了他这档子事。
眼下的检查,夏建国是确诊了的。儿子儿媳妇虽然现在没有,但也有什么窗口期什么的,也是需要格外注意的。好在夏建国想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时候受伤被儿子沾染上血液过,那应该也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是啊,自从儿子在城中心买了房子,他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应该不会传染上……本来儿子买了房,夏建国还想着儿子能叫他去住几天,可见到每次欲言又止而归的儿子,夏建国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既然如此,夏建国自然不会吵闹着要去住,让儿子为难。其实,若是儿子真接了他去住,他也是不习惯的,顶多住了两三天,意思意思就回来了。只是儿子连话都没敢说一句,他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儿……
都说养儿防老,这下可好,儿子大了,却只剩下他孤苦一人了。
自己一个人孤单单的,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得越多,心里就越是烦闷。这时候,那多年未见的生理需求竟开始显现出来。自妻子去世后,夏建国是没有碰过任何女人的。那时候压力大,要做的事情也多,他几乎没往那方面想过。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谁知,在这快入土的年纪,竟有了这么龌龊的念头……
“性”这个词本就难以启齿,更何况是他这么尴尬的年纪。在他们这里说白了就是老变态,不要脸。别说别人,夏建国自己都觉得丢人……可面子上再过不去,身体的需要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能就是那次被染上了这个病吧!得知得了这病,夏建国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次自己的放纵。女人是一个偶遇的老哥儿介绍的,具体的情况他也不知道,那老哥儿也只说那女人家里有了困难需要钱,这才走投无路走到了这一步……
也就那一次,夏建国之后再也没找过女人。一来他面子上过不去,总有一种负罪感。二来,他向来是舍不得花钱的,手里的那点积蓄能省则省,等过了身也好给儿子留点东西。可谁知,他却因为这一次的放纵染上了艾滋病……
夏建国很后悔,他真的不该老不要脸地去找什么女人,落了这么个下场,也是他自找的。这下好了,不但自己身体如此还拖累了儿子……
到此,他满心想的还是儿子,就连人性本能的需求,他都觉得是错的。这么多年,他习惯了为儿子倾其所有,而亏欠自己的,他从来没想过补偿……
末了,他得病的消息还是漏了出去……关于他得病的原因,也众说纷纭,千奇百怪。刚开始,还只是对他指手画脚,冷嘲热讽。到了最后,则变成了恶语相向,指桑骂槐,皆唯恐避之不及。
看到以前认识的老哥们儿纷纷离去,夏建国也只能低头不语,有苦难言。这个病会传染,别人对他疏远他并没有任何怨言。可他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还要唾骂两句,踩上一脚呢?
这个病,他自己……也是不想得的啊!
6
饶是看过了很多资料,可发病的时候,夏建国还是被这病给折磨得不成了人形。
刚开始的时候,夏建国仍旧如普通感冒般,并没有太过复杂的症状。只是觉得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后来,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咳嗽,咳痰,不停反复。彼时,他开始觉得轻飘飘,脚步也软绵绵的。
这些症状,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持续了三四年。在这三四年里,他一个人住在平房里,除了必要的照料门口的那块小菜地和买点生活必需品外他极少出门走动。每天,他都是一个人紧闭房门,看着那呜呜哇哇的电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敢走出门来,偷偷看看外面的月亮,悄悄深呼吸几次。
村子里的人见到他都是极快转头,从来不敢与他交谈。扭了身,他们便堆在一起,对他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体,从未主动走到人前去。
儿子也是来过的,可夏建国每次都是把他拒之门外。他不想拖累他,更害怕传染给他。临了儿子便放下些零钱,哽咽着跑开了……这段时间里,儿子儿媳妇生了一个男孩,也延续了老夏家的香火,他夏建国死也瞑目了……他现在不光是艾滋病,还有其他很多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并发症,何必再让孩子冒着被传染的危险来陪他呢?
就这么,夏建国做贼似的过活了三四年。后来,他的病情更严重了,除了之前的症状,他又增加了疼痛。手臂,膝盖,脚腕,他的浑身关节都在痛,痛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疼了。
此时的夏家平房旁边,都已经成了瓦砾。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这里被政府规划拆迁了……这下,众人都乐坏了。从天而降的补偿款瞬间让这个村子都沸腾起来。而于夏建国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村子里最后一家人搬走的那天。
那家人是下午两三点走的。他趴在他的那扇黑黝黝的窗户上偷瞧了许久。见那家人离去,他急急忙忙便出了门。打开门的时候,日头瞬间刺通了他那双已经不大灵光的眼。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好好地看太阳了。这么些年来,他如地下水道的老鼠一般,只能蜷缩在那小小的平房里,从来没有敢光明正大地出来大摇大摆过。眼下,他终于得了机会。
那天下午,夏建国佝偻着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太阳,一会儿摸摸树。到了最后,他甚至在村子里别人家门口敲起门来。什么老李啊小张啊,李婶儿啊大同子啊,他边敲门边说话,乐呵呵地不知道嘟囔了多久,仿佛他们真的就在和他聊天一样……偶尔有路过的人村外走过,也都如见了鬼魅般逃开了……
别人都搬走了,夏建国自然也不能例外。儿子来了说带他去个别的地方,但他拒绝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啦,何必折腾呢?他想,没等这儿动工他兴许就没了呢!
对于死亡,夏建国已经看淡甚至向往。因为对他来说,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了。只是,在他临死之前,他想……看一眼自己的孙子。
他没有真正看到过孙子,只有几张儿子带来的照片,早已经被他揣在怀里都磨破了。他想,临死之前,无论如何他也要看一眼孙子!
开始,他直接告诉儿子想见孩子,得到的自然是拒绝。儿子儿媳妇中年得子已经不易,自然不会让他来接触夏建国。那么,夏建国只有自己做了……就着儿子拒绝的话头儿,他讨来了一张孙子的近照,而后在屋子里反复观看,反复记忆。然后,在一个阳光颇好的星期一,他揣着照片出发了……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它已经加宽加厚,车辆繁多了起来。这条路上,他曾十几年如一日地在上面奔波徘徊,只为到城里找些活干而给他的儿子撑起一片天。那个路口处,他曾裹着棉被在夜里等了无数次活。那片树林里,他曾热火朝天地给人挖树装车。而那个已经拆了的小面馆,他也曾无数次在那门口流着口水却捂紧了口袋……
也是这条路上,他曾抱着儿子去医院看了无数病,赶了无数次集,看了无数次的大戏……
眼下,一切都成了回忆,只留他气喘吁吁,苟延残喘般地在这条路上挪动。他们家虽然是村子里,但也是靠近城边的。在以前,这路他快跑着也是很快能到城中心的。可现在,他却只觉得路途艰难,遥遥无期……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挪动,本来走路只要一个多小时的,他硬拖拖拉拉是走了近一天……
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他遇到了儿子曾无意中聊天提到的一条灌木丛小道,那里到孙子的学校,近了许多。
虽说是小道,可几乎无人踏足。里面灌木丛生,只有一条很狭窄的小径。可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夏建国还是咬了咬牙喘息着踏上了这条小路……路上,树木划着他,虫子咬着他,可他却全然不在意。一想到要见到孙子,他的精神都跟着好了起来。
校门口对面的马路上,他看了许久都没有看到那个小影子。日头和路人的目光灼烧着他,让他心急如焚。他几乎就要放弃了,可到最后一秒他竟真的看到他的孙子。他高高胖胖的,戴着个小帽子,很是招人疼。因着眼睛不好,他也犹豫了很久,深怕自己认错了人。可后来赶到的他熟悉至极的儿子,给了他真相……
那个娃娃,就是自己的亲孙哦!他老夏家,有后了……无论如何,他,瞑目了。
7
夏松飞再见老父,是第二天中午。
不知为何,他今日他还未曾敲门,心里的那个念头便突然冒了出来。他想,父亲可能……已经去了。
有人住着的房子是不一样的,多多少少都是有些人气儿的。就说那扇黑黝黝的窗户吧,虽然往常看起来空空洞洞,但那里总能若有若无地传来些喘息声和东西的碰撞声。而眼下,那黑黝黝的窗户一反常态地开着,一阵阵阴冷怪异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而夏松飞就在这皱眉撇嘴间看到了屋子里床上的父亲。他背对着大门,歪在床角……
“爹……”夏松飞开口声音又很快顿住,他想,应该是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夏松飞就那么呆愣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脸色复杂,也看不出喜怒。半晌,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灰白的墙,老旧的水磨石地板,厅中挂着一副松鹤延年的匾额。旁边的墙上,挂满了他的奖状……房子是他快上高中的时候盖的,虽然是村子里最后一家盖新房,但他仍旧开心得很。
父亲是个……不服输的主儿。这平房在当时的村子不是最好但也决计不是最差的。为的,就是让别人也知道他们这个家也是有希望的……
卧室虽然陈旧,但并没有夏松飞想得那么脏乱。看得出来,父亲是收拾过的。为的,只不过是他进来的时候不那么伤心难过。卧室的床头柜上,留了张纸条——饭没力气做了,就走了。别惦记我,我去找你妈了。
夏松飞捏着这张纸条,心里说不出的翻江倒海。自出事以后,父亲为了他那个小家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照顾。前几年身体好的时候,他吃穿都是自己解决的。门口的那片小菜地,直到现在还没有荒芜。父亲就这么自足自给,过活了三四年。只是今年开春,父亲才开始让他时不时送来些菜食,想来是身子不济,做饭有些吃力了……
他脑海里想过很多种解决方法的。给他找个保姆,送他去养老院,或者找个什么特殊的医院。可这些念头,因为种种的原因后来还是不了了之了。父亲这种病,想来也很难找到伺候他的人……后来,他想过自己离婚照顾他,结局自然也是不可行。父亲得知了他的意图后反应激烈,差点儿没当场结果了自己。
“你放心,只有我这手还能动就饿不死。你是成年人了,应该知道我早完要走的,孰轻孰重你应该有数。你不用多想,爹知道你的处境。”终了,父亲这么告诉他。
他看着父亲倔强的脸点了头,甚至后来竟习以为常……
关于父亲如何得病的,他想了很多,也听了很多。说得多了,左不过就是他父亲老不正经,不着调,不要脸什么的。当然,这些话自然不会明面了说,他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很累,有了孩子,一家子的经济突然吃力。加上要时常回父亲那里,他的工作也受到很大限制,职位也越来越低。这些,与他一家子的生活直接挂钩,他实在不可能全心全意扑在父亲那里。毕竟,他也已经有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以前常听老人说,在至亲的人的遗体和坟墓前是很难直接哭出来的。因为那些逝去的亲人在天上会给我们撑着那根弦,以免我们伤心过度。
那天下午,夏松飞在屋子里停留了很久,可他的眼泪却怎么也没有掉下来。他扯了扯嘴巴几次试图哭出来,却都没有成功。到最后,他也并没有去触碰父亲……他想,父亲是不想让他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的,他怕他难过,怕他自责,怕他崩溃……
那么,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吧!他想,对于父亲来说,这未尝不是个好结局。而他,则会如父亲所想,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只是现在,他突然如父亲一般不再害怕死亡甚至有了些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