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感之蒲草悠悠

1

接到那个陌生电话的时候,楚争正准备吃晚饭。

“是楚争吗?”一个陌生的女声在电话里传来。

“是我。”楚争边拉开餐凳边扯了扯脖子的领带,“请问你是?”

“我叫苏丽,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女人继续说话,声音微低,似乎带着试探。

“苏丽……”楚争扯领带的右手顿了顿,“抱歉,我没有什么印象。”

“那张爱蓉你认识吧?”听到楚争的回答那头女人的声音带上了些许不耐烦,“我是张爱蓉的继女,苏丽。”

听到女人的回答,楚争握着手机的手抖了抖,没有作声。

“喂?”见他没有回答,电话那边的女人似乎与旁边的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我就说他不会理我们……”

女人与旁人抱怨的声音传来,“没良心”“恶毒”“狠心”“穷光蛋”等一系列的词语也不时蹦出,虽断断续续但却吐字清楚,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楚争把手机从耳边卸下,拇指悬空在那红色按键上犹豫着,但最终还是没有挂断这个电话。

“我给你说啊,我继母你亲妈她病危了,她想见你。反正我跟你说了,你爱来不来。但是我跟你说啊,你跟她是有剪不断的血缘关系的,你也不想闹到法院吧?”

“无所谓。”楚争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开了免提,拿起筷子开始吃起了自己面前的晚饭。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叫嚷,“那可是你亲妈啊,你就不能来看看她,给她留点脸面?”

“脸面这东西,只有自己要不要,哪里来说人家给不给?”楚争嚼了一口米饭漫不经心地道。

“你别以为你是谁啊!说话那么难听,告诉你,爱来不来,反正死的又不是我妈!”女人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房间里只回荡着那一连串的嘟嘟声……

“今天这外卖有点咸了……”楚争放下手里的筷子,喃喃自语。目光落到旁边的手机,那挂断电话的嘟嘟声持续了几秒,而后恢复了平静。

“您有新短信,请注意查收。”听到提示音,楚争顿了顿点开查看,里面是一个医院的地址,上面清楚地写了几号楼几号病房……

楚争皱了皱眉头,强忍住心里的不适再次拿起了筷子,猛吃起来……

2

几分钟后,楚争放下被席卷一空的餐盘走到了客厅沙发上,双眸紧闭,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大片大片的蒲草……

楚争的家乡是北方的一个极小的村落,偏僻且落后。那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便是河里那大片的蒲草……

蒲草,学名叫水烛,多指沼生多年草本植物。楚争那里不知那么多讲究,因它长成时节它的果实如红色蜡烛般伫立水中,便叫它“水蜡烛”。

它自春季起了芽便在那条大河里分株扩散,待到立夏,就已然翠绿了大半条河流。在这期间,谁也没有留意过它的生长,只知道看到它时,就已然是绿油油的一片……

虽是无人注意它是如何成长为丛的,可看到它的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是很开心的。因为在那个时候,蒲草还是大有用处的。

它的假茎顶端的嫩白处,是可以当野菜食用的,味道清冽爽口。果实“蒲黄”则可以当做一剂药,消炎止血。小时候楚争村子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身上要是磕了血破了皮,都是知道抓了“蒲黄”揉了揉贴在伤口处止血的……

就连那大把大把的“蒲叶”,也是可以做各种编织品的。而那“蒲绒”飞洒的时候,则又可以用它来填充床枕……

因此,每逢蒲草蔓延的时候,便有很多人去采割……

楚争那个时候,则是家里采割蒲草的主要劳力。每次蒲草采割时节,他便背着破旧竹筐,拿着把有些生锈的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河里周而复始地采割着漫无边际的蒲草……

清晨而出,日中而归,吃了午饭后,再次出动。

“蒲苇韧如丝”。蒲草采割的时候是不易的。为了确保蒲草的采割率,楚争都是弯着身子把镰刀倾斜到蒲草根部,一下一下仔细采割……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而言,这真的并不容易。

此时,河里的泥泞,蒲叶的摩擦,闷热的空气,都会让人感觉浑身都变得黏稠而烦躁。可饶是如此,楚争也不敢有所懈怠。

因为他知道,除了家里那几亩薄田,蒲草编织品也是家里的一种重要经济来源。

楚争的父亲每日有很多活要忙,母亲身子又弱,楚争自然就得尽力帮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在村子里并不奇怪。

楚争的母亲是个很温婉的女人。她喜欢教楚争读书学习,家里活计上面她是不太擅长的。

所幸,楚争的母亲在饭食上还是乐意花心思的。西红柿打卤面,便是母亲较为拿手的了,这也成了家里常有的饭食。

西红柿,是父亲种在院子里的,摘来便可以食用,天然健康。鸡蛋,则是从家里鸡圈拿出来的,拿在手中还带着温热。

楚争的母亲便拿着这两样普通的食材在家里的土锅上先后翻炒,直到碎碎的鸡蛋块裹满了黏稠而微浓的番茄汁……

面,是母亲微醒后亲手擀出来的。与别家不同,楚争母亲和面的功夫时好时坏,家里的面条也就时而筋道时而软糯。面条擀好后,在烧开的热水里稍煮,盛好后浇上一层浓浓的西红柿鸡蛋卤,泼些辣子,香味儿瞬间弥漫了整个鼻腔……

虽然母亲很多时候会把这面条煮得不尽如意,可每当想到这碗面条,楚争的干劲儿就足了起来,手里的镰刀也就快了许多……

3

回忆微醺,楚争揉了揉跳动发酸的太阳穴,换了个姿势继续窝在那张小小的墨色沙发上……

楚争想,若是母亲没有离开那个家,今日的他又是什么模样呢?是好还是坏,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这一切,无从得知,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已经过了许多年,楚争仍记得母亲离开家的那个下午。

那天,他提了满满的蒲草归家,还未进门,便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声。

这样的哭泣声,楚争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交不起学费的时候,他生病的时候,家里房子漏雨的时候,每逢春节的时候……总而言之,家里需要钱的时候,母亲都会发出这样的哭泣声。

而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便像变了一个人。

“你看看我的这双手!”母亲哭泣的时候经常对父亲这么说,“这哪里是一个女人的手?你自己好好看看,你老婆的手粗糙成这样,你做男人的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当初我为什么要从城里嫁到这里,我真是疯了!脑子有问题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披头散发,满脸狰狞,瞳孔里迸发出甚为陌生可怖的光芒。

每当这个时候,楚争总是抱着装满蒲草的筐蜷缩在角落里,他一边用蒲草遮挡住自己一边乞求老天爷,乞求它让自己的母亲赶紧恢复温婉的模样,因为这样的母亲实在太让他陌生了……

“儿子,对不起。”那天,母亲扒开蜷缩在角落里的他开口道,“妈真的累了,如果我再不离开,我真的会疯的。你知道吗?尽管我努力让自己变成贤妻良母,可我真的还是想回到我自己应该回到的轨道上去……”

那天下午,母亲说了很多。但楚争能听得懂的,也实在有限。也是许多年后,楚争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背后,则牵扯出了一个老套却真实存在的故事。城里的书香小妹偶然结识了乡下来城中卖菜的年轻小伙。

因着买菜卖菜里的一个小插曲,书香小妹看到了乡下小伙的诚实善良。那双干净纯粹的眸子,瞬间击中了这个每天活在爱情小说里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女人便随着自己的心,跟了情郎来到了贫瘠的乡下……

楚争的母亲张爱蓉便是那个书香小妹。彼时,楚争的外祖父在城中经营着一个小书店,书店的角落里,堆满了诸如张爱玲那般女子的爱恨情仇。

而她的母亲,每日闲来无事的时候,便沉醉在那些爱恨交织的故事里……而那个乡下小伙,则是楚争的父亲,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

于当时的母亲而言,跟随那个有明亮眼睛的乡下伙肯定让她觉得抛弃世俗,追寻真爱了吧?

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成了那些书里的人儿。就这么,她给自己披上敢爱敢恨的盔甲,把自己武装成了一个真爱至上的女主角,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一条从未涉足过的道路……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条本该充满浪漫斗志的路上,却尽是失望……

可能日子很苦,可能会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可她想,只要有爱,两个人总归不会过得太过凄凉。

日子虽苦,但抬眼却能看到所爱之人的回头一笑,而后充满愧疚地对她说声“辛苦了”,她则为他轻抚汗水,满心坚定地诉说着自己的心甘情愿……

如此这般,虽苦犹甜。

4

只可惜,那些却只是她的幻想。

真实的生活是,她一睁开眼便要为了一日三餐而奋斗,稍有懈怠她可能就要饿肚子。

这么一来,她发现自己需要学的有太多太多。洗衣做饭挑水打柴,喂鸡喂鸭收拾庄稼,而这些,很多她甚至都没有触碰过……

乡下的皂角水洗不净她华丽的衣裳,再清新的空气也不能让她一直精神抖擞,就连曾经看起来甚为可爱的小鸡小鸭都让她觉得那么肮脏而可怕。

而曾让她偷偷脸红,沉醉其中的爱恨书籍,也只能在简陋的小房子里落满灰尘……

更可怕的是她的丈夫。他几乎不知道如何与她交流。即使是两人面对面,他也只会皱着眉头算计着庄稼该什么时候浇水,鸡鸭怎么还没有回笼。

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一句期待的浪漫,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也不知道何为君子好逑。

爱得热烈时,她爱他的憨厚老实,勤劳善良。生活窘迫时,他则变成了木讷少言,愚昧无知。她需要浪漫温情,可他只知衣食住行。她喜欢吟诗作对,可他觉得她无病呻吟。

她每日精心打扮,悦己者容,可他又觉得她奢侈浪费,不懂人间疾苦……

她无助,她后悔,她生气,她迷茫。就这么,义无反顾变成了鬼迷心窍,心甘情愿则变成了迫不得已……

而这个时候,门当户对显得那么的重要。若母亲找个有学识的男子,两人虽不会一定就可以走到最后,但闲暇之余决计能抽空捧着本书,品一品那康桥之慨,雨巷之情……

那么,她至少不会觉得总是自己一个人在付出,而却得不到丈夫的一丝回应。

而他的父亲,若是能寻得个与他一般的庄稼女人,两人也虽不会一定就可以走到最后,但至少茶余饭后能捏着自己种出的粮食,聊一聊下一季的庄稼收成……那么,他也至少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一句妻子的话都参不懂。

可生活不是做分析题,不是你看懂就能做出的。楚争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撑自己母亲能待在父亲身边那么久。是因为对父亲有真正的爱恋,还是只是为了她那个虚无缥缈的女主角梦?

又或者,是他这个……累赘般的孩子呢?

“争争,你记住了。母亲离开你不要哭,我真的是累了,需要休息。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母亲走的那天,她对他说。

楚争听了愣愣地点点头,他看着母亲的离开,竟真的没有哭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于十来岁的楚争来说,他早已经失去了撒娇耍赖的年纪……

其实,母亲那天的离开,楚争真的是不恨她的。

“争争,你一定要好好上学,上学才有好的出路。”

“争争,我今天又干了很多很多的活,真的快累死了。”

“争争,你知道吗?妈妈以前生活的地方,可真的不是现在的模样呢!”

“争争,你看到村子里的李翠花穿的那条裙子了吗?好看吧?其实我也有一条,可惜我都给撕破了给你做小衣服了……”

“争争,其实我可以去外面工作的你知道吗?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得留下来照顾你啊……”

这些诸如此类的话,母亲是说了很多很多的。可能是从小受到这些话的熏陶吧,楚争从小便觉得母亲受了很多的委屈,而这些委屈的源头则是他这个羁绊。

他看得出来,母亲与村子里的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她会认识很多很多的字,也会知道很多很多城市里的事。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就认为母亲她本就不该在这样的土地上,受着她不该受的辛劳……在他的心中,母亲是他心中的神,一个为了爱情为孩子牺牲所有的神……

现在这个神走了。楚争想到母亲给他讲过的牛郎织女,他想,母亲定如那织女一般是天上的神仙,虽然离开了他与父亲,但肯定也是万分不舍的。

毕竟,家里的日子太苦了……小小的年纪,却已然把自己看成了个小男人,觉得与其让母亲困在这贫穷里,还不如让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这想法有点超前,也过于成熟。但,却真实存在于他彼时的认知了。可能受母亲的熏陶,他也太过于理想化。

这么想着,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父亲。所幸,父亲在一年后又寻了一个新伴侣。那是一个与父亲一般的庄稼女人,不会诗词歌赋,但会陪父亲辛勤劳作。茶余饭后,也会陪父亲一起打算着往后的日子……

而对于这个继母,楚争也很快接受了。为了帮助父亲留住这个女人,他甚至头次见面就开口叫了“妈”。

这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毕竟母亲已经寻自己的幸福去了,父亲也本该得到自己的生活……

不得不承认。这般贫穷的日子,确实不需要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就已然是种奢侈。

对于楚争来说,他是幸运的。继母对他是很不错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虽不是很好但也是不差的。一年后,她又为父亲生了个女儿,他们一家四口,看起来也其乐融融。

只是每到夜半,楚争都会在睡梦里惊醒。再怎么成熟的孩子都难以完全克制对生身母亲的思念。

白天忙碌的生活让他无暇顾及,可一到晚上,想妈妈的念头便从他心头偷偷滋生,肆意横行地流窜在他的五脏六腑,直至他握紧双拳但还是泪流满面……

他想妈妈。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还辛不辛苦,想知道她是否能一尝所愿,过上那如诗般的日子……

他想,他总要见一见母亲,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5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年他小学毕业,在继母与父亲为了他的学费而争吵的第二天早上,他便笑着主动放弃了学业。

他也不怪继母。如他一般的孩子,早就辍学打工或者学手艺去了,继母能让他衣食无忧地读完小学他已经是心怀感激了。无论母亲还是父亲,他都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他深知家里的条件,也就不做那更为遥远的学生梦……

对于他的决定,父亲也并没有反对。这些年,他与父亲的关系有些微妙,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的面孔与母亲极像,父亲一触碰他的目光便会躲开,说不上讨厌,但好像也不太喜欢……

“你就别惦记着你那个狠心的妈了。”这是他那年离家的时候父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没惦记。”他笑着回答,捏着口袋里的那一小叠零钱便转身离开了家……走了大老远,他都不敢回头,怕看到父亲的身影,也怕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这些年,继母对他挺好,他对妹妹也挺好。这种好淡淡的,像是一种必须的责任,少了温情,多了疏离。这种好,有点难得又有点可悲。

很多时候,看到父亲与继母妹妹欢笑一堂,他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任何能依靠的支撑点……

所幸,至少父亲是不孤独的。那么,他的心里唯一挂着的,便是母亲了……楚争想,怎么着,也得和母亲见一面的。不然,他总是记挂着,不能心安。

关于外祖父的书店,楚争是去过一次的。若是母亲走后就去找,也是找得到的。只是楚争觉得当时不顾父亲就去找母亲不太好,他不想让父亲觉得连他都不要他了。眼下父亲有人陪伴了,他去看一下也未尝不可……

只是也得偷偷的。毕竟,母亲也有自己的新生活了不是吗?

就这么,楚争凭借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在城里寻找起了外祖父的书店。好在这座城市不大,他知道书店的名字,找起来也倒没有耽误太多工夫。

只是可惜,原来外祖父的书店早已经关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小餐馆。他上前询问店家有关外祖父的消息,可那人也并不清楚。

楚争便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空白了脑袋。关于母亲的消息,除了书店,再无其他。

本来父亲是让他跟随一个同村的叔伯到外地去打工的,可他说想先在城里找活试试看。父亲点头,让他找不到就坐车再回去……他想,父亲应该是知道他要来寻母亲的。要不然,也不会临走之前来那么一句了……

可眼下,他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来之前,他已经脑补了见到母亲的很多场景。他想,离了穷地方的母亲与他见面的时候一定会身着华丽衣服,手握书卷地站在那里朝他微笑,惊喜而温情地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回忆到最后,母亲的脸总会模糊,直到再难以勾勒出眉眼。

末了,楚争看着面前的小餐馆叹了口气。他有点饿,可餐馆里的价格表却让他望而却步。最后,他咽了咽口水,低头离开……可没走几步,却抬眼间看到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

是母亲。

时隔三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离了家的她果然已经大变样儿,她穿着一套青色衣衫,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小皮鞋,手里拿着一个小菜篮子。

衣服料子和皮鞋的牌子楚争说不上来,只知道看起来很好看。

毕竟已经幻想过很多次,楚争生怕这仍旧是一场梦。待她走近,楚争看到母亲撩拨右边的头发他才敢确认。母亲的右眼处有一抹小疤痕,她以前总是想法设法地要遮挡它……这个遮挡的动作,楚争再熟悉不过。

只可惜,母亲并没有认出他。

“妈。”母亲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楚争突然出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菜篮子。里面放着芹菜瘦肉和一些水果,看起来很是新鲜。

“你叫我什么……”母亲扭了身,话头刚开始就停住,“你是……楚争?”

“是我,妈。”楚争开口,眼眶微红。

“都长这么大了。”母亲自然地接了话,脸上没有欣喜,也没有惊讶,但也没有排斥。平静得,就像是见到了一个交情不深的朋友……

这么一来,楚争喉咙里的话又压了回去……

6

而后,母亲领了他便在刚才的小餐馆坐定。

母亲似乎与餐馆里的人相识,熟络了几句后她才转过头来与他交谈。

只是接下来的谈话,却成了楚争一辈子的痛。

“听人说你爸又找了个媳妇儿吧?”很快,母亲开了口。

“嗯。”楚争点头,不敢说太多父亲。

“那女人怎么样?长得好看吗?对你们好吗?”母亲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地问。

“她挺好的,对我们也很好。”楚争顿了顿,还是如实回答,“他们又生了个女儿……”

“想必也是个有手段的女人。”楚争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要不然,怎么能把你们两个都给唬住了呢?”

“妈……”楚争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儿子啊,”母亲突然拉住他的手,“那个女人啊,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儿!要不然,怎么会让你才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呢!哼,你爸也是个没出息的!连自己儿子的前程都顾不住,把钱留着干嘛,给一个丫头片子?!”

“你……你怎么这么说?”楚争被母亲这番话惊住,“她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是那样的人!”母亲突然激动起来,“瞧瞧你,才养了你几年你就开始巴结上她了!还是个好人呢,我就不相信,一个只会下地干活的女人能好到哪儿去!”

“妈,你变了。”楚争双手紧握,低头出声。

见他低头,母亲这才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你过得还好吧?”

六个字,戳中了楚争所有的委屈。不可控制地,三年从未人前掉泪的他突然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小餐馆里捂了脸,刚开始还只是肩膀微耸,而后便传来啜泣声,到了最后,则变成了号啕大哭。

那不管不顾的势头,犹如被抢了糖果的无知孩童。

他想说,他过得不好。他想告诉母亲,自从她走后他就成了个别人嘴里被亲妈抛弃的小孩儿。那些同龄人,嘲笑他,孤立他,说他和父亲是没人要的穷光蛋。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再问他合不合胃口。穿衣的时候,没有人再询问他喜欢什么样式。睡觉的时候,也再也没有人会在打雷天过来给他一个拥抱……

他更想告诉母亲,他确实是有意讨好继母的。因为他实在害怕。他害怕她会如她一样再次抛弃这个家,他害怕她会如书上那些继母一样对他百般挑剔,他甚至害怕到怕一觉醒来就不能再在这个家待了。

这般现实的日子里,对继母,他只能格外殷勤讨好。对妹妹,他只能拼命爱护。对父亲,他更是言听计从。因为这个家里,早已经没有了能让他撒娇求保护的人了啊!

“儿子,你别哭了。”见他哭成了这样,母亲终于有所动容,她拉着楚争的手哽咽道,“儿子,是妈对不起你,可是你也知道,妈真的,真的不适合那样的环境啊……”

“妈……”双手被母亲触碰,楚争这才松开手抬起了头,一声沙哑的呼唤,道尽了心酸。

“呀!丽丽怎么来了?”楚争的呼唤还没叫完整,母亲的手突然就抽了回去。

楚争回头,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棉白色长裙,脚上蹬着一双白色运动鞋,看起来像是个小公主。

“是不是肚子饿了啊?我这就回去给你做饭啊!”母亲见到这个小姑娘,慌乱地把菜篮子拿了出来,“你看看,里面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这是谁?”小姑娘走过来,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表情傲娇,极为嫌弃。

“这个啊!”母亲忙拉住她的手笑着回道,“这是我娘家一个小侄子,正好碰上了!”

“土里土气!”小姑娘挣脱了她的手没好气道,“管是什么人,反正别想往我家带,当我们家是收容所吗?”

“肯定的,肯定的。”母亲开口,“你先回,我马上来,马上来……”

小姑娘听了,再次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而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慢点儿啊,小心滑倒啊!”母亲目送着她,有些谦卑地开口。

一个娘家小侄子。

这句话让楚争顿时愣在了原地。他的呼唤还哽在喉间,他的泪水还来不及擦,被母亲拉过的手还带着余温。

可这一切,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7

“这个小婊子,我早晚得收拾她!”小姑娘走后,母亲气哼哼开口,甚至还朝着门口啐了一口。

“你愿意跟我走吗?”楚争抬头望向母亲,“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会挣钱养你的。”

“你疯了!”母亲像见了鬼似的对他说道,“你知道挣钱有多难吗?你知道这城里的消费有多高吗?我可不愿意再过回原来的日子了!”

母亲坐下,端起来手边的水杯,“算了,你懂什么?赶紧吃赶紧吃!吃完……你就回去吧!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速极快,表情厌烦,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楚争就在这个时侯彻底冷了心。他想,是时候该醒醒了。

她离开是因为她与父亲感情不和,她离开是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穷了。她努力过的,努力学习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只是她太累了,需要休息,需要缓冲。这些,是楚争给离开的母亲找的借口。

可眼下,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母亲,其实只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爱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她眼中的自己罢了。

“我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找你了。”想到这,楚争抹了一把脸,平静地点头答应了她。

“你吃完饭再走啊!撑什么撑!跟你那没出息的爸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见他这样,母亲更是生气,叉了腰便对他吼了起来。

“可是你得承认……”楚争回头直视着她,“同为继母,你现在过得,恐怕还不如我家的那位。”

而后,他踩着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平静而决绝地扭头离开了。身后,传来母亲一连串的咒骂声……这一次分别,他仍旧是没有回头。只是这个没有回头,与父亲告别时候的没有回头相差很大。

与父亲分别不敢回头,他是怕看到他的留恋,也是怕他不再对他留恋。而他这次的不回头,只是因为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身后的女人……

爱得多深,眷恋就有多深。期盼得有多深,伤害也就有多深。母亲的绝情,让他不寒而栗,彻底死心……

那天晚上,楚争在天擦黑的时候又回到了那个贫穷的家。站在家门口不远的土坡上,他看到父亲正与继母妹妹在院子里吃晚饭,少了他的存在,似乎整个院子变得更加欢乐……

父亲一个家,母亲一个家,可他再也没有家了……

他看着面前陌生而熟悉的家扭头离开,跑到长满蒲草的河边呆了一夜。看着黑暗里的成片蒲草,他觉得他也已经与它们融为一体,只能自生自灭了……

8

楚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他动了动酸痛的脊背,脑袋里浑浑噩噩。他很久没有想起那段戳人心肺的回忆,可一触碰还是让他的心口隐隐作痛。

这些年,他习惯了一个人。一座城,一间房,一个人。挣的钱,他大部分都邮寄给了父亲。他没有想过结婚,以后也不会结婚。

婚姻于他,尽是可怕。可能很多人觉得这种想法有些矫情,可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你所看轻的却很可能是别人最戳心戳肺的痛。

楚争到最后也没有去见自己的母亲一面。他的人都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可他想了想还是折了回去。因为于他而言,有些东西实在无法原谅。

末了,他还是拨通了苏丽的电话,给她打过去一笔钱。钱不多,但是却是他的所有了。苏丽接到他钱的时候,虽然还是不满但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甚至笑着叫了他声兄弟,告诉他想见母亲的话她那边随时都可以。

可能他不去以后会后悔吧,可楚争知道,即使他去了他也不会说出什么原谅。母亲那样的人肯定是不愿意病了老了的吧,可人这一生本来如此可悲,生老病死我们都无法选择。若可以选,他宁愿就没有过生……

而后,楚争便买了车票回了老家。这些年,老家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曾经在村子里最为落魄的他的家,现在竟也成了村子里营生得不错的了。

“是楚争回来了?”继母看到他很是惊喜,边接了行李边忙着就往厨房赶,说是要好好做几个菜给他接接风。

“终于舍得回来了?”父亲看到他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微微发红的耳根还是泄露出了他的欣喜。

至于他的那个小妹妹,她前两年已经嫁为人妇,现在正追着她家的那个臭小子满屋子跑。

爱折腾是男孩子的天性,小孩子跑着跑着就绊住了脚,他那胖乎乎的小身体瞬间骨碌碌摔倒在他的脚边。

“看你还跑不跑!让你舅舅狠狠抽你一顿!”小妹妹叉着腰气呼呼地朝儿子叫了一句,看起来被折腾得不轻。

那孩子抬头,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面前他这个很是陌生的舅舅瘪了瘪嘴,像是要哭。

“男子汉大丈夫摔了一下怕什么?快起来!”下意识的,他沿用了父亲小时候经常对他说的那句话。

“谁要哭了,只是摔得嘴疼。”那孩子爬起来,龇牙咧嘴地道,“你就是姥姥姥爷经常提起的舅舅啊,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信不信我抽你啊!”听到这奶声奶气的话,楚争不自觉地被面前的这个小大人模样的外甥带起了情绪,心里猛地升腾起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你打算怎么抽我啊?用我妈的拖鞋吗?”那孩子根本是个不怕人的主儿,见他发了话,竟嘟嘟囔囔跟他聊了起来。小小的脑瓜儿不知道装了什么,东一锄头西一榔头的,不一会儿,就把楚争给绕晕了……

“赶紧过来,别闹你舅舅了!都累死了!”继母见状忙招呼他过去,生怕惹了他厌烦。

“舅舅带我出去玩儿!带我出去玩儿!”许是和他熟络了,这孩子非但不听继母的话竟还拉着他往外走。

楚争看着拽着自己的小身影心里暖暖的,不自觉地就抱起了他。

“就出去一会儿。”楚争开口,小家伙头点得像捣蒜。

“舅舅,你勒疼我了。”小家伙扭来扭去,对他的怀抱很是不满。

“那我就不带你去了。”楚争假装冷了脸,小家伙立马老实了。

“我带他出去玩儿会行吗?”楚争扭头,询问妹妹。

“赶快去赶快去!直接带走更好,都累死我了!”妹妹听到他的询问忙摆手,巴不得他们立马消失在她的眼前。

终了,一大一小别别扭扭地就出了门……

9

站在村子后面的那条大河边,楚争感概万千。

时光如梭,白云苍狗。可饶是已经过去多年,那河边的蒲草竟还在那顽强生长。虽没有幼时那样成丛成林,但那盘根错节的根部却仍还牢牢地附在那肮脏的淤泥里……

微风袭来,大片的蒲草迎风而立,发出沙沙的欢叫声,一股清冽的气味儿瞬间钻入了他的鼻腔……这一刻,倒分不清是他在看蒲草,还是蒲草在撩拨他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像是这些蒲草呢?楚争想,虽生在泥泞里自生自灭,可仍旧存活于世。既如此,他又何必执着些成年往事呢?倒不如,把那些伤痛埋葬在淤泥里,再重新换个活法儿!

“舅舅,你在干嘛?”楚争正想得入神,小外甥突然嘟着嘴问他。

看着小外甥胖乎乎的脸颊和圆溜溜的眼睛,楚争恶作剧地捏了一下他的脸蛋道:“舅舅在想,我明天一定要换一个很帅的发型。”

“啊呀,痛啊,舅舅你真是臭美啊!”小外甥捂嘴偷笑,甚是好玩儿。

“回家吃饭!”楚争抱起他,精神抖擞地往家的方向赶去。远远的,楚争便看到父亲那微驼的身影……

原来,他错过了这么多风景。

彼时,阵阵微风再次袭来,那大片大片的蒲草随风而响,似乎在为他的重生而欢呼……